议事堂内,谢晟支着额头斜倚在美人榻上,他神色疲惫,眼底有浅浅乌青。
榻前立着位天青色圆领袍的公子,他身姿端正,眉眼清秀,温和气度仿佛一块上好的和田玉。
眼下正捧着折子娓娓而道,言辞间皆是关于昨夜清音寺一案的勘验结果。
顾澜酒中有迷药。
谢丞诚未曾烧净的密信。
谢丞诚手里紧紧攥着的骷髅玉牌。
谢丞旻处死伤最少。
谢瑾嫣留下血字:大。
大殿地上模糊血字:建安。
被丢在草丛里的谢华妤玉佩。
清音寺密室内有两封密信:一封是谢丞安勾结炤南余孽谋杀太子,一封是谢华妤勾结炤南余孽谋杀太子。
清音寺悬崖底部脚印和坍塌山洞。
声音戛然而止,屋内陷入沉寂。
半晌后,谢晟哑声道:“扶策,说说你的看法。”
捧折的正是敬院主事扶策,他合上奏折,酝酿须臾才堪堪回道:“回陛下,微臣以为清音寺内部应当是混入了不少炤南余孽,顾将军杯中迷药定是亲近之人才能下入其中,若以此类推,或许朝堂中亦有炤南余孽的内应。”
见谢晟不语,扶策觑着他神色,又小心翼翼继续道:“安乐公主明明没有去清音寺祈福,却离奇出现在清音寺,具体何故,微臣还需再做调查。”
谢晟按捺着怒火,支着额角的手用力揉着眉心,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继续。”
扶策顿了顿,温声道:“五皇子那封未烧尽的信上,确有与炤南余孽合谋暗杀太子殿下的内容,笔迹也确是五皇子的。”
“你是想说五皇子勾结炤南余孽……”谢晟声音里探不出喜怒,扶策忙不迭跪下。
“微臣不敢。”
谁知谢晟却道:“继续说。”
“微臣只是不解,倘若五皇子当真与炤南余孽勾结,理应和余孽一伙才是,为何会受那般重的伤?他手里的玉牌,难道是炤南余孽留下的?”
“而且清音寺崖底那处山洞,坍塌痕迹是这一两日内的事,微臣斗胆猜测,许是有人从寺中逃入了山洞,只是不知山洞为何会坍塌。”
“至于安乐公主的线索,未免过分明显,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微臣尚不明确其真相,还在细查。”
这些线索像是散落的拼图,谢晟潜意识正试图将其拼凑,可听到安乐二字时,他神色显然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他眯起眼,指尖无意识摩挲,低声呢喃:“福韫……”
*
朗朗晴空之下,赵灵素扶着谢华妤行走于宫墙间,秋风飒飒,寒意侵肤,除却掌心热得烫手的汤婆子,以及赵灵素见面便裹上的斗篷,所及之处一片冰冷。
途径的内侍宫女纷纷顿步垂首,看似乖顺,可藏在这副皮囊下的皆是讥讽的嘴脸。
二人一路沉默,谁都没有开口。
宫墙深深,她们走了许久,忽而赵灵素顿住脚,谢华妤仰起头,透过原主记忆望向眼前这道被七八个卫士层层围住的宫门。
这是她的寝宫,长宁宫。
宫门前一片吵嚷,赵灵素一句“让开”顷刻间鸦雀无声。
卫士纷纷让出一条路,谢华妤隐约瞥见宫门后有几位姑娘,可斗篷遮住脑袋,她看不太清。
只知道有人攥住她的手,试图给她焐热些,她错愕,下意识抽回手来。
隔着厚厚斗篷,她听见远处有声音。
“盈缺,快去烧几盆热水!”
“慎儿,熬些姜汤来!”
“你们也别闲着,快回屋添些炭!”
宫内上下忙活起来,身侧的宫女引着谢华妤快步朝殿内走去,嘴里不住碎碎念,字里行间皆是担忧与心疼,赵灵素不言,只轻声叹息。
谢华妤微微垂下头,盯着被湖水浸湿的鞋面,眼眶渐渐泛红。
片刻后,谢华妤已被安置在殿内,赵灵素则去给她煎药。
殿内博山炉升起袅袅烟缕,清馥沁甜的荔枝香氤氲一室。
谢华妤瑟缩在炭盆旁,借着炭火取暖。
平日里葱白似的纤纤玉指被冻得红肿,经炭火一烤,又痛又痒,直往心口钻。
谢晟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牺牲任何人,区区一个谢华妤对他来说,太微不足道了。
这件事早在谢晟囚禁谢华妤母妃时便足以明了。
谢华妤的母妃宋贵妃宋云蘅起初是一名洒扫宫女,后被其他嫔妃造谣勾引皇帝从而引来各方势力的欺压侮辱,起初以为熬一熬便能扛过去,可这一熬竟是整整五年。
五年。
轻飘飘两个字,却是一个女子眼泪拌饭,受尽委屈的难捱岁月,更是封建制度下无力抵抗的微小灵魂。
最终宋云蘅捱不过那些细碎的折磨人的痛苦,索性破罐破摔当真爬了龙床。
宋云蘅生得娇艳,未施粉黛已如芙蓉清丽,妆扮后竟是冠绝后宫,明艳不可方物,更不要说她有往上爬的野心和肯学肯吃苦的狠劲儿。
不论是什么,只要颂安帝谢晟喜欢,她便没有做不成的,又一个五年,她便从小小的答应晋封为宠冠六宫的贵妃。
但欺压却并未结束。
阖宫上下皆瞧不起宋云蘅宫女出身,言辞剜心者比比皆是,陷害、栽赃、污蔑诸如此类阴狠恶毒的算计更是纷至沓来。
可那时颂安帝谢晟尚且喜爱宋云蘅,他能护着她,可君恩如流水,靠山山倒,靠人人终会跑。
更何况,宋云蘅是这后宫里唯一一个贵人之上却没有娘家依仗的嫔妃。
阖宫上下等着盼着宋云蘅出错,盼着错处能压得她永世不得翻身,可宋云蘅聪慧又有高人提点,次次都能化险为夷,偏偏这次中了计。
“幽禁鸾殿,收回朱印,非诏不得出。”
宋云蘅贵妃身份还在,可也只有身份了。
而谢华妤,她非中宫嫡出可却也能从她身上窥见一丝宋云蘅盛宠时的端倪。
大颂有言“凡名山、大川及畿内县皆不得以封”,可谢晟却将京都建安冠以封号,如此殊荣,何止六宫侧目,天下人也为之侧目。
但如今,也都没了。
建安公主变成了安乐公主。
谢华妤也变成了笑话。
思绪翻涌间,身躯猛地被棉被裹住,额间也被束上抹额避寒,谢华妤堪堪拉回思绪,手背却被一抹温热液体砸中,紧接着有人慌忙拭去那抹晶莹,取而代之则是泛着暖意的伤药。
谢华妤抬起手,拂去眼前少女脸上的泪珠。
这是她第二次替人擦眼泪。
“殿下……”少女瘪瘪嘴,眼泪竟是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纷纷砸落襟前。
这是谢华妤的掌事宫女,立心。
谢华妤愿称她为最强辅助,那些细碎繁琐不易引起人注意的小线索,就像是一根小线头,只要被抓到了,轻轻一扯便能将整件衣裳扯坏。
立心是个好绣娘,在她的精心呵护下,原主这条裙子没有一根线头。
原文设定中,谢华妤共有三个心腹,一是立心,主掌贴身侍奉谢华妤,次掌长宁宫大大小小所有事宜,人称掌宫女官;二是盈缺,与立心职务相同,属副手;三是慎儿,掌殿内文书画卷、信件递呈以及宫人调配。
但这三人实则各有本事,立心是六边形战士,盈缺更像是低配版的立心。而慎儿,则精通易容术。
这三人是宋云蘅一手调教后指给谢华妤贴身侍奉,自然贴心。
“立心,不哭,我没事。”谢华妤轻声安抚,立心抹了一把眼泪,转头端来汤药,药香太足引得胃里一阵翻腾,但她依旧咬牙一口气闷了,她得活下去。
谢华妤将汤药碗递给立心,顺势问道:“眼下境况如何?”
立心是谢华妤肚子里的蛔虫,她其实知道谢华妤迫切知晓当下境况,但谢华妤眼下身体虚弱,立心又私心希望她不要操心旁事。
可谢华妤问及,立心又怎么可能不答复。
“今日朝堂陈中书参了三殿下和宣平章事,说他们勾结炤南谋害太子,陛下随之在敬院审讯了三殿下和宣平章事,之后下令禁足三殿下,而宣平章事倒是被放了出来。”
这倒是在谢华妤意料之内,谢晟对谢丞安无论是否怀疑,他都要维持平衡,眼下谢丞旻生死未卜,一旦由着谢丞安在朝堂中发展,极有可能一家独大,所以在谢晟还未找到可以跟谢丞安分庭抗礼的人之前,谢丞安休想从这件事中摘出去。
况且,谢丞旻倒台,最大受益者就是谢丞安,所以谢晟对他确有几分怀疑。
这也是谢丞旻设下此计的终极目标。
谢华妤思索少顷,指了不远处桌上的笔墨纸砚,立心会意忙一并端来,谢华妤坐起身,斟酌一番写下一行字,转而将字条折叠后递给立心。
“派慎儿假扮炤南探子在这里接头。”
立心闻言一怔,脸上划过一丝错愕,旋即微微颔首。
但谢华妤的密谋并未止步于此,她又蘸墨换了种从未有过的笔法,笔锋僵直,字字如刀削斧凿,倒有几分像坊间拓印的字帖,一板一眼写下一封长信,随后放下笔,再度将信件折叠递给立心。
“这份信,秘密传给陈平衍,让盈缺去办。”
立心双手接过,再度重重点点头。
谢华妤凝眸思索几刹,又道:“立心,想法子在宫中传谢丞旻已死的消息。”
“是。”
恰逢此时,殿外传来声响,是赵灵素回来了。
她进门便坐在谢华妤身侧,伸手探了探谢华妤额头,这才放心不少。
“青黛,你辛苦了。”谢华妤望着赵灵素鬓边一层薄汗,不由面露几分歉意。
赵灵素白了谢华妤一眼,没好气道:“你脑子进水了?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要跟我生分?”
“怎么会?”谢华妤摇摇头,迫不及待问道:“青黛,我什么时候能好。”
“以你的身子,要彻底恢复至少七日。”
“一日。”
赵灵素无语,气得她想笑,“我是个太医,我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谢华妤忍着通身难受,急声道:“可我……可母妃等不了了,日日掌掴四十,我如何能等?”
宋贵妃宋云蘅不仅仅是被囚禁那么简单,谢晟责罚日日掌掴四十,什么样的脸能不被打烂?
纵然是陌生人,听见这样的惩罚也会为之心痛。
更何况是原主的生母。
再者,自己现在势单力薄,她必须尽快捞出宋云蘅。
赵灵素彻底恼了,疾言厉色道:“你等不了你又能如何?你好了你又能如何?”
谢华妤不言,神色恹恹。
赵灵素皱皱眉,叹息道:“你自幼体弱,这次若不是我,你只怕会落下病根,你不想如何好好调理,非去操心!”
“母妃日日受苦,我如何舍得!”
谢华妤气得剧烈咳嗽起来,立心忙帮着谢华妤顺气,又倒了一杯温水奉上,同时安抚道:“殿下,赵太医也是担心您的身子,您千万别动怒。”
“你自幼后宫长大,明枪暗箭受了那么多,你是最该明白后宫和前朝瓜葛着,此次宋贵妃失势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贵妃和臣子私会吗?”
谢华妤气势弱了三分,她垂着头,神色有些狼狈。
她不是在替自己难过,而是在替谢华妤难过。
皇权之下,哪有情分可言。
“是父皇逼我和亲。”
宋云蘅无意间得知谢晟心思,为了不让谢华妤远嫁他国,便打算偷偷跟臣子定下婚事,届时礼成,谢晟也不好说什么。
可宋云蘅低估了谢晟的决心。
殿内一片静谧,盈缺从外走来,恭声道:“殿下,贤妃娘娘的贴身宫女求见。”
谢华妤眉头微皱,赵灵素瞥了她一眼,起身道:“你好生养着,不许乱动,我得去跟我爹要药材续你的命了。”
“多谢。”
赵灵素白了谢华妤一眼,翩然而去。
片刻后,一位掌事宫女带着一行宫女入殿,捧着一堆珍宝首饰、绫罗绸缎,谢华妤正疑惑之际,却听对方说:“殿下,是贤妃送来的谢礼。”
谢华妤神色微凛,指尖猛地嵌入掌心,她千般嘱咐谢瑾嫣的话终究是白说了,可仅仅是一刹,她便唇角微扬,笑了笑道:“贤妃娘娘有心了。”
“娘娘说了,殿下不顾危险救下玉山公主,纵然是将含章殿掏空也是理所应当的。”
贤妃曲元珉是太后的侄女,原文里也是个与世无争的老好人,可后宫里真的与世无争的老好人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谢华妤心中冷笑,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立心,你替本宫去瞧瞧玉山妹妹。”
立心瞥了眼谢华妤的脸色,虽心中疑惑,可转念之间已然明白,应了一声后便随着宫女离开,盈缺则是将这些礼品一并收下,根据单子一一清点。
约莫一盏茶后,立心复命而归,谢华妤正口渴喝水,听到立心的脚步声,抬眼间二人四目相对。
立心缓步走来,福了福身。
“殿下,今日总有人寻玉山公主问话,问她是如何一人逃脱魔爪,玉山公主本就受了惊,又被这些人搅和不得安宁,贤妃这才出此下策,说是当初敲响梵钟的人是您,也是您替玉山公主引走了炤南余孽。”
谢华妤攒紧眉头,其实这件事里有个极大的漏洞。
众人先前以为敲响梵钟的人是谢瑾玉,如此谢瑾玉被炤南余孽带走自然顺理成章,可如今敲响梵钟的人是谢华妤,那么谢瑾玉去哪了?
最重要的是,谢华妤酷爱宝蓝色,衣裙大部分都是宝蓝色,为何那日偏偏穿了谢瑾玉素来喜欢的朱瑾色。
光凭这一点,若有人借题发挥,谢华妤纵然以不知情为由,也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而且,敲响梵钟的人是自己一事,除了谢晟知晓,便只有经历过清音寺事变的人才知道。
难道……谢瑾嫣看到了?
谢华妤的心登时悬起。
“何人问话?”
“是后宫其他妃嫔。”
曲元珉倒是打的好算盘,既想利用自己平息这些扰人清净的闲人,又想将自己推出去替谢瑾嫣挡住风浪。
但偏偏谢华妤不得不顺她的意,按照谢瑾嫣眼下境况,万一继续有人上门,谢瑾嫣不定说出什么来。
看来抽空她得亲自拜访一下这位妹妹,不过倒也不急于一时。
也不知当时生出的这半分恻隐之心,究竟会不会成为指向自己的利刃。
“立心,这件事想办法传进父皇的耳朵里。”
立心方应下,殿外传来匆匆脚步声,眨眼功夫,着御前内侍服制的内侍快步踏入殿内。
“启禀安乐公主,五皇子薨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