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备殿。
内侍们躬身垂首,肃声唤着朝臣们一一搜查全身。
大颂有言,凡觐见天子不论高低贵贱,长幼妍媸,一并肃身后方可入内,确保天子安危。
备殿内已有官员在其中等候,因临近朝殿所以不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众人只能无声坐着,周遭仅有茶杯的碰撞声清晰入耳。
这时有一位官员风风火火踏入备殿,待目光触及座中一人时霎时顿住脚步,二人目光交汇之际,好戏开锣了。
二人对视几刹,风风火火的官员抬手理了理绛紫官服,轻哼一声竟直接在对方身侧坐下。
来者是何知平,官拜尚书省左仆射,加光禄大夫,封淳郡公,位极人臣。
尚书省统领六部,乃三省之中施行政令之所在,权柄之重,向为朝野所瞩。正因如此,尚书令一职空悬多年。先帝在时,此位甚至由先帝亲任,后颂安帝谢晟继位,虽未再自兼此职,却也未曾轻授于人。所以尚书省便以左仆射为尊,这何知平自然手握重权,位列中枢。
他也是昨夜遇袭至今重伤昏迷不醒的五皇子谢丞诚的舅舅,虽说是拐了几道弯的亲戚,可终究有着皇亲身份。
他平日里端得是一副清流风骨、持身守正、刚直不阿的文臣模样,如今谢丞诚至今还在鬼门关外吊着,而专司护卫皇嗣的左右骁卫,偏生在那时形同虚设,眼下右骁卫大将军秦常健坐在这里,以何知平的脾气遇上他怎能不摆脸色?
虽说此行是左骁卫全员出动,而右骁卫只有其中一位将军顾澜随行,大将军秦常健及另一位将军钱栋有其他公务在身并未随行,但右骁卫说到底是归其统辖,护主不力的罪名,他这个大将军怎么也逃不掉。
何知平斜睨着秦常健,偏秦常健端坐如山,泰然呷茶,不为所动。
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反倒把何知平的火气勾了上来,他眉头紧锁,唇角微动,像是要发作,却又忍住,只拿眼刀子一下下剐对方,活像要在他身上剜出个洞来。
——顾澜已锒铛入狱,如今秦常健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足以说明陛下并不打算处决他,何知平拿出如此作态也不见得是多担心自己这个拐弯外甥。这些喜欢在朝堂里搅弄风云的官员可都是戏班子里的顶梁柱。
“肃——”
内侍清嘹的声音响彻备殿,众官员闻声而动,纷纷起身,敛容整冠,依照朝序排开。待得众人屏息肃立,鸦雀无声,备殿通往朝殿的门才缓缓打开。
“进——”
伴随着内侍的声音落下,众官员迈出备殿的大理石地面,踏上朝殿前的御砖,文官清贵,武将萧飒,初阳打在朝殿前的台阶上,竟是一派蓬勃好风景。
位列前者因着绛紫官服,更显气派,可位高权重,自然也压得人难以喘息,他们稍有行差踏错,就可能被对家揪住辫子,一本奏折递上去,便能掀起三尺浪。
在其位不仅要谋其职,也要承受尊贵荣华所带来的一切。
少顷,他们已经在侍官陪行、内侍呼令中迈入宣政殿。
宣政殿内的装潢是最能体现帝王心性的,前朝宣政殿内金碧辉煌,恍若天宫神殿,但颂安帝谢晟继位后便重新修缮了宣政殿,如今的宣政殿精致却不奢靡,处处透着典雅端庄,颇具格调。
群臣鱼贯入殿,继而随侍官指引,殿内一时只闻衣袂窸窣、环佩轻响,再无杂音,肃穆得令人屏息。
“陛下驾到。”
内侍唱声起,着赤黄朝服的天子阔步而来,于御座落座,众人纷纷俯身跪下行觐见圣人朝仪。
“众卿平身。”
天子肃穆声音落下,众臣堪堪起身。
这时何知平率先出列,手执象笏道:“陛下,臣尚书省左仆射何知平有奏。”
门下省侍官于天子右侧案桌而立,官员若有奏斟酌其二后由他们决定是否准奏。
“准奏。”
何知平言辞铿锵道:“陛下,南衙十六卫遥领天下州府卫兵,当为国之表率,如今左右骁卫护主不力,酿下滔天大祸,为何只处置左骁卫与左右千牛卫,独独放过右骁卫?”
高位天子喜怒不显,他只是静默地听着,并未有搭话的意思。
“臣尚书省右仆射云帆有奏。”
何知平眉峰一紧,脸色不大好看。
他素来以清高自居,虽二人皆是官居二品,可尚书省实际掌大权者是左仆射,所以他向来看不起右仆射云帆,而云帆也瞧不上他这副道貌岸然的嘴脸,二人明里暗里皆是不对付。
“准奏。”
同样着绛紫官服佩银鱼袋的官员出列,相貌平庸放在一众朝臣中着实不出挑,但偏有一双如鹰似的眼眸明亮如炬,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隐秘,“陛下,秦大将军因平定山匪这才未亲自随行,此行剿灭多地山匪,是以大功,不该处决。”
言下之意,秦常健不是没去,而是办正事去了,平定山匪更是大功一件,难道你何知平现在要胁迫陛下问责一个功臣吗?
何知平气得眼眶里都冒出火星子,色厉内荏道:“不该?若秦将军练兵得法,即便他不在,右骁卫也该护得殿下周全!如今五皇子命悬一线,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下落不明,不知生死。难道不是秦将军御下不严、卫兵懈怠,才让炤南余孽钻了空子?这般罪责,岂能轻饶!”
言语掷地有声,话音方落下,一旁武将便跪了俩。
“臣右骁卫大将军秦常健自请重罚。”
“臣右骁卫将军钱栋自请重罚。”
秦常健驻守兖州八年,平定兖州和羟国边境之乱,可谓战功彪炳,百姓拥护秦常健的声音甚至连京城都有所耳闻,于是便有那酸臭迂腐大夫纷纷上表奏疏弹劾秦常健恃功而骄、居功自傲。秦常健纵有驻守兖州八年之功,但毕竟不似温磬那般有着与谢晟自幼相携的情谊,再加上远居边疆,谢晟再信得过秦常健也有了几分恻隐之心。
然此人深谙明哲保身,风头最盛那年,他竟提出告老还乡,谢晟念其平定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封右骁卫大将军,赐爵梁国公,于皇城颐养天年。
本意是明升暗降,既架空其实权,又博得厚待功臣的美名。不料秦常健确有用兵之才,即便在京养老,若遇棘手战事,谢晟仍不得不派其出征。如前些时日京郊山匪为患,秦常健与钱栋前往剿匪,历时两月方凯旋,在此之前,朝廷曾派过两拨人马,结果皆是无功而返。
如此洞悉时局,深知急流勇退之人,又有战功和才能在手,想让他栽跟头本就极难,偏何知平又这般心急,多疑如谢晟,怎可能顺遂他意?
况且此行,右骁卫拨人,左骁卫统率,且不说旁人,谢晟便没觉得此事是秦常健的过错,更别说秦常健手底下的钱栋。
“再者,这炤南余孽究竟是自己混入清音寺,还是有人放进去的还两说呢!”何知平这番言辞掷地有声,甚至拿出誓要舌战群儒的架势,可回应他的却是静闻针落。
他一时也有了几分尴尬。
果然位极人臣也怕冷暴力。
门下侍中丁书年夜站了出来,得侍官准奏后说:“炤南余孽尚未落网,皇嗣们下落不明,五皇子更是命悬一线,眼下不知炤南余孽究竟如何混入我军内部,亦不知是否有内奸,何仆射谈及处罚是否为时过早。”
何知平咬咬牙,没有吱声。
严格说来,丁书年与何知平同属一党,皆拥护三皇子谢丞安。可丁书年真心拥戴谢丞安,他在意谢丞安的名声和前途,何知平却只看重其地位。若非谢丞诚不争气,他也不必舍近求远,所以二人有本质区别,自然互相瞧不上。
谢晟端坐高位,喜怒不显审视着一众朝臣。
这朝堂之上,犹如浑水摸鱼,所见非所得,所得也未必为真。
半晌后,他微微抬手,示意跪着的那二位平身,对于何知平的慷慨陈词,他只淡淡道:“何仆射咽不下这口气,那你说该如何处罚?”
若何知平连好赖话都分不出,那可以辞官回家种地了。
既谢晟不想处置,他若再说那就是逼迫圣上,这罪名,他可担待不起。
对此,何知平再不甘心也只能揖礼道:“臣惶恐,臣身为五皇子的舅父,难免心焦。”
云帆不冷不热道:“若说心焦,陈中书还是太子殿下的外祖,太子殿下下落不明,陈中书也当心焦。”
言下之意,人家亲外祖还没说什么,你这个拐了十八个弯的舅父倒是先跳脚了。
何知平瞪了一眼云帆,恨不得把他嘴缝上。
“陛下,微臣不得不参上一本。”云帆话音方落,中书省中书令陈平衍手执笏板出列。
——好一出抛砖引玉。
谢晟睨了他一眼,心下腹诽准没憋好屁。
“准奏。”
“臣昨夜跟随三司探查一夜,根据刑部搜查线索,此次炤南余孽来势汹汹,必定是有内应,且不说云芗和皓池,这建安城内铜墙铁壁,炤南余孽怎能如此顺利混入其中?而且宣平章事与左骁卫将军顾澜私交甚密……”言及此,陈平衍顿了顿,声音陡然高了几分道:“微臣以为应当彻查宣平章事。”
言辞凿凿,掷地有声,果然没憋好屁。
若说秦常健是深知审时度势的人精,那宣易便是见微知著的圣人。
宣易乃上任中书令,后因率先品出谢晟改革先皇重文轻武理念转而重武轻文,甚至准备拿老臣开刀,竟是于世人乃至朝堂大部分眼中太平盛世时退位让贤,说自己年事已高,只任个太傅便足矣。
可宣易乃两朝元老,三十六岁状元及第,因其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竟不出三年于朝中稳固势力,之后仕途如日中天,不仅是先帝和谢晟的恩师,也是诸多皇子的恩师。
这般人物若真退隐,世人必指责谢晟鸟尽弓藏。
帝王虽说不畏人言,却最重身后名,所以不论出于何种缘由,谢晟都不会让他当真挂个太傅虚衔养老。只因太傅是大颂最高荣誉虚衔,一旦授予相当于退出权利争斗,谢晟不论是名声亦或是朝堂势力牵制都需要宣易,所以谢晟没有答应,而是将权力中心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授予宣易。
意图将这位为权力争斗而生的老臣再度卷入这场漩涡。
宣易怒极反笑:“陈中书此言是在怀疑我?”
陈平衍冷哼,字正腔圆道:“宣平章事平日与顾将军来往密切,怀疑宣平章事也是情理之中。宣平章事身为文官之首,应当以身作则,自请督查才对。宣平章事如此不悦,难不成皇家子嗣的安危比不得宣平章事清流之辈的名声?”
“陈中书这话说的好生奇怪,我兼任兵部侍郎,同十六位将军来往自是公务,此事陛下乃至朝臣无人不知,陈中书如此泼脏水,究竟意欲何为?”宣易嗤笑,索性朝着天子揖礼:“请陛下定夺。”
谢晟玲珑心思,他沉默稍许后,终于开了尊口:“宣平章事朝后自请去敬院吧。”
听着是发落,实则简直就是敷衍陈平衍,就差直接说“朕查了,你满意了吧?”
那陈平衍当然是不满意了。
朝中有一股子势力以直言不讳标榜,以不畏生死谏言为荣,有时候说的话气得谢晟头疼,却又奈何不得。想起昔日曾有一位名臣,直言纳谏至圣上气急转头离开,他竟扯着圣上衣袖不许圣上离开,非得听他说完不可。
对比下来,陈平衍这一派倒是保守许多了。
然而,陈平衍敛衽一跪,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模样,高声道:“臣弹劾三皇子谢丞安勾结炤南,谋害太子,请陛下圣裁!”
谢晟打量着言辞凿凿的陈平衍,只觉得自己下结论有些过早,这保守派也挺激进呢,拖一个不成,非得再拖一个。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内阁其他臣子欲要开口,却不想被人抢占先机,御史台御史大夫吴祥二话不说厉声斥道:“朝堂之上陈中书竟敢如此大放厥词,胡乱攀咬,难道陈中书今日是要将这朝堂上下攀咬一遍吗!”
吴祥就差直接骂陈平衍是个乱咬人的疯狗了。
这等事朝堂上做不出,但政事堂上吴祥确实这般骂过他,结果便是被政事堂堂后官主书一一记录在案,隔日陈平衍便以此于朝堂之上上表奏疏参吴祥言语粗鄙、德不配位。虽是小事,谢晟压根没放在心上,毕竟政事堂议事时情绪激动口出脏话实乃常态,可毕竟人证物证俱在,陈平衍这帽子扣的有理有据、合情合理,谢晟最终也只能发配吴祥去国子监恪守礼节去了。
这国子监恪守礼节更像是给朝臣站规矩,只因这些老匹夫动辄吵架,谢晟被他们吵的头疼,遂发明这个法子,凡是被发配去国子监恪守礼节者,需得国子监司业认可后才可重返朝堂,否则需日日站规矩,这朝臣个个一把年纪,哪经得住这般折腾?纷纷叫苦不迭。
百官之首,身着绛紫朝袍的青年敛袍跪地,他身形高大挺拔,即使屈身而跪,也难掩其轩昂气度,此人正是与太子谢丞旻分庭抗礼的三皇子谢丞安。
他朗声道:“父皇,近日流言四起,说儿臣觊觎储位,欲与太子兄长相争。若论本心,儿臣确向往储君之位。可长幼有序、尊卑有定,况且储君早已定下,儿臣岂能因一己私欲,致朝堂动荡、江山不安,让天下万民因儿臣之私而饱受牵连?儿臣勤勉刻苦,是想成为兄长的得力臂助,而非大颂千古罪人。归根结底,大颂是江山,更是家。”
言下之意十分明晰,我脑子病了,才会勾结外人在自家地盘杀自家人!
言辞恳切,句句肺腑,态度恭谨,引得不少朝臣暗暗颔首。世人皆道他真诚笨拙,赤子之心可昭日月。
可莫说这朝堂,便是放眼天下,真正的赤子又能有几人?
“陈中书,你张口便说三皇子勾结炤南余孽谋害太子,证据何在?”宣易紧锁眉头,显然对陈平衍今日如同疯犬般四处撕咬的架势极为反感。
陈平衍面不改色,冷笑一声道:“证据?昨夜余孽突袭,调度精准,分明是里应外合。三皇子殿下此前极力主张变更清音寺护卫布防,又私自将左右骁卫部分兵力调往他处,此事莫非只是巧合?三皇子殿下抱病未能随行,更是巧中之巧!臣请问殿下,您那风寒,可真是时候啊!”
谢丞安闻言,脸上那点诚恳迅速褪去,转而涌上些许委屈和愤怒,他猛地抬头:“陈中书!你……”
“陈中书上来便攀咬宣平章事和三殿下,言辞凿凿倒是言之有物,可却也只是捕风捉影。”方才还情绪激动的何知平,眼下竟是能心平气和,头脑清楚的反问陈平衍,倒是奇了。
陈平衍冷笑,讥讽道:“何仆射这会儿又能秉公决断了?方才怎么还信誓旦旦死死咬着秦大将军不放?总不会是因着你跟宣平章事私交甚好,所以包庇他吧!”
何知平愠怒道:“你……你休要胡乱攀咬!宣平章事为人高洁,怎会做出此等事。”
“什么事?你敢说吗?你敢说他品行高洁,怎么会做出如此龌龊、下作、腌臜事吗!”
“够了。”
御座之上,一直静观其争的谢晟终于开口,他声音不高,却极具威严,众朝臣纷纷揖礼道:“陛下息怒。”
谢晟目光如炬,缓缓扫过跪地的谢丞安、激愤的陈平衍、以及一众屏息的朝臣。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
半晌,谢晟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一丝情绪:“皇子清誉,重于泰山;储君安危,关乎国本。既有此疑,不可不察。”
他目光转向一直垂首侍立的敬院主事:“扶策。”
“臣在。”扶策应声出列,身形如松,面色平静无波。
“三皇子谢丞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宣易,即日起迁居敬院外院,配合调查。着敬院会同三司,彻查清音寺一案所有关联人等,凡有疑点,一追到底。涉事府邸,严密搜查,胆敢阻挠者,”谢晟顿了顿,冷声道,“以同谋论处,准先斩后奏。”
敬院,颂安帝登基后创立,分外院和内院,只听命于颂安帝。对于敬院,即便是同为朝堂官员,也仅仅只是知晓外院,对于内院一无所知。
外院可督查凡颂国境内一切案件,但无决断之权,须经由三司会审,颂安帝旁听后方可决断。外院分大音司和万顷院,大音司主管审理案件,万顷院负责整理案件以及证据搜索。
这些年来有许多官员背后调查敬院,但不论怎么调查,最终也只能查到那个被推到朝堂上人人可见的敬院主事——扶策。
一个刚弱冠便居此要职的青年人。
扶策出列,手执笏板恭敬拜礼,肃声应承。
可这件事绝没有这么简单,谢晟对通敌者可以说是深恶痛绝,“阖府搜查,凡阻拦者,先斩后奏”足以见得谢晟的决心,凡是牵连此事者,只怕九族都不保。
谢丞安和宣易脸色煞白,可却深知谢晟一旦下了敬院的旨意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只能无奈应下。
谢晟的目光又扫向武将队列,肃声道:“右骁卫大将军秦常健、将军钱栋,御下不严,罚俸一年,戴罪立功,协助肃清京畿潜藏余孽。左骁卫、左右千牛卫一干失职人等,由刑部、敬院严审,绝不姑息。”
秦常健、钱栋重重叩首:“谢陛下隆恩!”
接着,谢晟的旨意如同重锤,接连落下:“宣威侯傅茂。”
“臣在!”
“朕予你手谕,调配左右威卫,封锁建安城,给朕一寸一寸地搜,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炤南余孽揪出来!”
“臣领旨!定不辱命!”
处理完最紧急的军务,谢晟的声音愈发冰冷,“南衙十六卫、北衙禁军,享朝廷厚禄,掌京畿安危,竟出此纰漏。传朕旨意,由敬院、刑部、御史台共同督办,彻查十六卫及禁军,凡有玩忽职守、结交可疑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严惩不贷!”
这道旨意如同惊雷,在武将行列中炸开,不少人面色发白,却无人敢出声。那吏部侍郎郁简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将象笏握得更紧,深深低下头去。在这等雷霆天威之下,任何劝谏都显得苍白无力。
所谓不畏天威直言不讳的傲骨,不过是势造英雄,是这些聪明人的审时度势罢了,真正嶙峋风骨的忠臣,早在波谲云诡的朝堂里消磨殆尽,或死或贬,留下的不是人精,便是明哲保身的沉默者。
谢晟又道:“国子监冬试在即,不可一日无祭酒,近日朕会遴选出新任国子监祭酒,近日百官中凡是被弹劾三次以上者,统统去国子监重习礼教。”
谢晟继位后改革国子监,如今国子监只面向两种群体,缴纳高额束脩者与凭优异功名录取者,其体系与科举不同在于,入国子监者可得名师指点,不必似科举者自行求师,且四季考核优异者,可直达会试,甚至落榜亦可授官。
再者便是朝堂上被弹劾的官员、边疆回京述职官员,皆会被“发配”去国子监学习礼教,规训言行举止后才可离开,因有谢晟权柄在手,谁也不敢造次,所以这国子监不仅文臣顶不住,武将亦是如此。
习惯了边塞的为所欲为,一进入国子监这等礼教森严之地,自然吃尽苦头,可倘若国子监这边不予通过,便不许返回朝堂。一时间国子监竟是成了“状元摇篮”与“规训之地”。
对于此,众人倒是早已习惯,齐声应道后便是一阵沉默,心思各异,可谁也不敢吐露。
谢晟似乎倦了,身体微微后靠,指尖轻敲御座扶手。
侍立一旁的内侍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拖长了声音高唱:“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众臣鸦雀无声。
“退朝。”内侍再唱。
“臣等恭送陛下。”百官齐声山呼,跪地行礼,直至颂安帝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方才依序缓缓起身,默然退出宣政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晚秋的阳光照在身上,却带不来多少暖意。许多人暗自长吁一口气,仿佛刚从无声的战场脱身,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宣易快步走下玉阶,在广场上拦住了正欲登车的陈平衍。
陈平衍面色阴沉,回头睨着他:“宣平章事,还有何指教?莫非也要学那市井之徒,与老夫当街理论不成?”
宣易却不答话,只是上下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如刀,忽然轻笑一声,只是笑意未达眼底:“陈中书,今日朝堂之上,真是好大的威风,好烈的火气。”
陈平衍冷笑:“太子下落不明,奸佞潜伏朝中,老夫心如油煎,自然比不上宣平章事这般沉得住气!”
“是吗?”宣易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仅他二人可闻,“太子遇险,皇后病倒,陛下忧心忡忡,满朝文武皆悬心不已。唯独陈中书你,虽口称悲愤,眼底却无半分焦灼,反而……精光烁烁,仿佛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今日一般。”
陈平衍眼底骤然腾起怒意,脸颊肌肉绷紧,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宣易!你休要在此含血喷人!”
“是不是含血喷人,你心里清楚。”宣易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审视,“陈平衍,你我同朝数十载,我比你自己都了解你。今日你这番作为,绝非只为太子那么简单,你好自为之。”
说罢,宣易不再看他,拂袖转身,径直走向等候自己的马车。
陈平衍站在原地,望着宣易的背影,神色渐冷,眼底陡然升腾几丝阴鸷。
“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