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秋月春风楼是个什么地方,秦令宜不曾踏足,但也没少听过。
世间多得是以苦痛娱人来讨生计的,天上地下全数尽了,都不及这些秦楼楚馆中苦痛之万一。
那里头的债,无债不孽。
“这里有道后门,庄大人可以放心去。”秦令宜又跪回菩萨像前,悠悠合目,“若能得菩萨宽谅,平安回来,我再细听庄大人说这出力的事。”
庄和初颔首道了声谢,浅拥过一旁还怔愣着的千钟,“庄某与菩萨去去就回。”
“……”
三青就在后门外廊下等着。
三青年纪虽小,到底也是在皇城探事司第九监里担得起差事的人,入了太平观,换上太平观的装束,手上执起拂尘,四平八稳一立,就与这观中清心修行的尘外人没什么两样了。
与二人引路时也是一副素不相识的模样,只低声与庄和初道了句万万小心。
秋月春风楼里的女子每每在街面上被提起,总是些藏头露尾、不清不楚的话,不过,单是那些人的口气与神情,千钟就能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上回为着谢恂的事,她随御驾进去看过一眼,隐约瞥见些边角,再与往日街上听来的话对着一琢磨,大概也明白了些。
若真是那里头的女子与庄和初结有什么孽债,也不该挑在这种地处清算。
讨债这档子事,到了开口讨要的地步,定已不再有什么体面了,占理的一方必得闹到大庭广众下,闹得鸡飞狗跳,才容易见着结果。
哪能寻来这冷冷清清的地处,还悄悄地见?
再说,还没见着人,就把讨债的事道明了,就不怕人闻风而跑吗?
古怪虽古怪,不过,能让三青冒险绕过裕王府的人,等不及他们与秦令宜见罢,就急着托人传这话来,这必定是个在他看来甚是重要,需得尽快一见的人。
那三青让庄和初万万小心,又为什么?
千钟思量了一路,也没得出个所以然。
三青引着他们一路穿过渐渐淡去的香火气,直往幽深处走了一阵,远远与他们指了一处门扉紧闭的净室,不再送他们上前,便道辞离开了。
庄和初上前去轻轻叩门,道了名姓,门内果真传出一女子柔婉中透着紧张的应门声。
“进来说话吧。”
听声音,定是个等着与人对峙的弱女子,可这嗓音陌生得很,千钟实在于记忆中寻不出一张与之对应的面孔。
也不知庄和初在这短短一句间听出了什么,眉心微微一动,抬手便开了门。
千钟紧张又糊涂地随着他进去,还没待看清坐在屋中深处的那道人影,庄和初已在她身后将门掩上了。
门扇掩紧,庄和初一句寒暄也没有,回身便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庄和初这一问尚算平和,却不是往常那样万事尽在掌握的平和,更像是事已至此,急也没用,不得不平和以对的平和。
被庄和初这样一问,那静静坐在茶案旁的女子终于动了。
女子没有起身,只婉然低头,柔柔抬手,将帷帽垂下遮过肩头的水红薄纱轻轻挑开,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千钟果然熟悉却也当真陌生的面孔。
她很熟悉这张脸,只是从没见过这张脸作为女子的样子。
“你……”千钟目瞪口呆地看了好几眼,“兄长?!”
一袭艳色罗裙,满鬓珠玉钗环,无论装扮、行止、话音都与女子无二,但眼前人的的确确、清清楚楚就是梅重九。
“兄长你——”千钟急上前去,挽过梅重九手臂,将人上下前后好一番打量,见人毫发无伤,才放心地激动道,“你这手本事可真是太厉害了,大变活人似的!难怪裕王快把皇城掀过一个遍了都找不见你,这要是叫我在街上迎面遇见,我也铁定认不出。”
在街上认不出,是因为擦肩而过时,只凭这副女子的装束、姿态与嗓音,哪怕骨架子高大些,也断不会往一个男人的身份上去想。
可男人终究是男人,过起日子来,许多事上是藏不住的。
何况,还有他这一双总要用缎带遮起来的盲眼。
是以千钟刚刚激动赞叹过,又不禁关切问:“兄长这些日子住在哪呀?有饭吃吗?”
“我一切都好。”梅重九再开口已换回千钟熟悉的那副清冽嗓音,通身姿态也随着变了,说不清变了些什么,就觉着眼睁睁一瞬间从女子又变回了男人。
梅重九摸索着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这些日子,一直在秋月春风楼。”
一直在秋月春风楼?
千钟不禁又惊讶地将人打量了一遍。
原只当他是做了这副掩人耳目的打扮,才挑了秋月春风楼这个名头来配,可要说是混在秋月春风楼熙来攘往的人堆里过日子,那可就是另一码事了。
且不说里头有多少双眼睛,他自个儿就缺着一双眼睛。
况且,那里头女子虽多,但要说突然混进个眼睛看不见的生面孔,一住好几日,还一点没被觉察蹊跷,没人探他底细,怎么可能?
更何况,他这张曾经日日抛头露面的脸,在皇城里也实在算不得陌生,他又不可能时时戴着帷帽遮掩……
千钟委实想不出他是怎么办到的,“那里没人识破您身份吗?”
梅重九明白这其中的匪夷所思,也正是这份匪夷所思,令他安然藏到如今,“我不曾向她们隐瞒,她们都知道。裕王的人也曾去明察暗访过,都是她们在帮我遮掩。”
庄和初在旁静静听到这处,才出声问:“是姜浓送你去的?”
“是。”梅重九循着庄和初的话音来处略转了转头,刚刚还颇见几分温存的话音顿时少了一重好气,“不是你将这倒霉差事托付给她的吗?”
这差事有多倒霉,千钟觉不出,但她能清楚觉得出,要使这么多人一起为着一桩开罪裕王的事守口如瓶,有多么不易,又有多么冒险。
定不是只使些计策就能办到的。
千钟实在惊讶,“姜姑姑在那里头有这么大的面子呀?”
梅重九浅浅苦笑,摇摇头,“姜管家此前也不曾与秋月春风楼有过来往。”
那夜姜浓与他说去这地方时,他也是这般惊讶的。
姜浓却道:“我在那里说不上什么话,但先生可以。”
“我?”梅重九那时只当她指的是自己红极皇城的名头,不由得凄然笑笑,“姜管家可能不大清楚,优伶一行,最是拜高踩低,只有锦上添花,从无雪中送炭。”
“从无吗?”姜浓提醒他,“梅先生与人送的那许多,自己却忘了吗?”
梅重九当真想不起。
姜浓却如数家珍般一一与他道出,他在广泰楼那些日子里,无论是早年籍籍无名时,还是后来声名大噪时,如何无数次明里暗里帮衬受人为难的乐妓、舞姬之类陪侍酒宴的女子。
未等姜浓数说完,梅重九已摇摇头道:“只是遇上了,见不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雪中送炭。”
“那么多双康健的眼睛都视若无睹,先生看不见,却能见不惯,足见先生皓月之心。”姜浓劝他道,“先生信我,在寒夜里待久的人,最惜这一线月光。”
那时梅重九肯照她的话办,只是怕耽搁久了要牵累她,心中对她这些话还是不信的,是以乔装去到秋月春风楼附近,梅重九便说自己前去试试,让姜浓先行离去。
姜浓当真没与他同去。
他也当真如姜浓所言,只亮出面貌,道出想借地栖身之意,那里头也不多问什么,就欣然将他安顿下了。
梅重九直到现在将这些说与他们听时,还是不大明白,“总之,就是这样。”
千钟却是再明白不过,“您这是常日好事做得多,积善积福,善心得善报!”
庄和初听得明白这其中因果,眉心皱痕却愈发深了几分。
以梅重九的性情,这么多人正冒死为他遮掩着,若不是有万分紧要的事,他定不会冒险出来这一趟。
“你究竟何事寻我?”庄和初再一次问回这至关重要的事上。
梅重九也不再多叙其他,一句便将话说到最直白处,“我听闻,昨夜大皇子在府中办了场诗会,邀了许多官员,她们说起的那几个,我听着,都是常日同裕王势不两立的。”
在何处听闻的,不言自明,庄和初问:“他请了秋月春风楼的人陪宴?”
“没有。但这一行里的人对宴席的消息都很灵通,哪怕是没有对外声张的,许多门路上多少也能知道些。”
这种事上,庄和初最是精擅,梅重九点到即止,不多赘言,接着道:“皇子与臣子如此私下往来,乃天家大忌,大皇子不会不懂。偏在他将要受封前犯这忌讳,若不是你的什么馊主意,就定有古怪。我正想着如何与你知会一声,听说裕王府郡主和庄统领来了太平观,就过来碰碰运气了。”
好在运气不错,秋月春风楼的人送他来到观中,他问起庄和初所在,观中人先悄悄知会了三青,他与三青认出彼此,就由三青做了安排。
千钟不大明白皇子与臣子的那些门道,却有一点清楚得很——如今不管庄和初的主意是香是馊,大皇子都断不会再听他的。
诗会这事,定不是庄和初的主意。
千钟不由得朝庄和初望去,就见那副自打进门就一直锁着的眉头不知何时松开了。
不是因为放心而舒展。
是困惑得解,云雾开散,反将那一片不知因何而生的愕然之色显得更清晰了。
庄和初就如此愕然着,手向袖中一探,摸出适才在观门口悄悄藏下的那只姻缘符,解开丝绳,展开符纸。
千钟也忙凑上来看。
“怎么了?”那唯一无法看见眼前事的人听着难以分辨的细碎声响,不由得问。
庄和初也不瞒他,就照着手中符纸上的字原样与他道:“我手上也有道消息,大皇子府向林家质库存了大宗货物。”
“货物?”梅重九不明所以。
千钟也不明白,只顺着方才梅重九的话一并猜道:“是不是有官员因为他要加封,上赶着给他送礼,他不敢让宫里知道,就存在外头了?我记着,上回在琼林苑,他们还说那林家质库后来专门向大皇子赔罪,誓要好好整改,诚信为商,他们都为这个夸赞大皇子来着。”
庄和初血色淡薄的唇角漫开一道苦笑,冲去了那一片愕然,微微摇头,“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梅重九追问。
庄和初轻叹,将那符纸纳回袖中,“明白裕王要与天下人讲一个什么故事了。”
这回千钟与梅重九一样如坠云雾了。
千钟正想再追问一声,没待开口,忽见庄和初目光一沉,朝一道关阖的窗子投去。
下一瞬,便有一道身影破窗而入!
千钟惊得心头一紧,顾不得多看一眼,箭步掩到梅重九身前,急匆匆帮他遮下掩面的长纱,再回身去看,那身影已站稳了脚,立直了身。
也是个有些日子没见的人。
还是个官面上已死透的人。
千钟忽然明白,三青那一句“万万小心”是要他们小心的什么。
“庄大人,别来无恙啊。”那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只在庄和初面上客气地停了一停,便越过这拦在他身前的人,直看向那遮在帷帽下的身影。
“梅先生,谢某已奉旨寻您多日了,您受累,随谢某走一趟吧。”
梅先生和小谢限时返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8章 第 22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