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裕王常日多是骑马出行,今日难得乘了一回马车。
上半夜,各街巷间正是喧腾的时候,又有那许多边地来的杂耍班子与皇城里的切磋献艺,摊贩行人穿行在这些团团簇簇的热闹间,形成初开冰河一般雀跃又柔和的人流。
裕王府马车过处,必先远远清道。
其实也不需多么费事,就好似巨鲲经过,成群的小鱼虾米自然便避开一个保命的距离。
马车里,一袭裕王府侍卫装束的人恭顺跪坐裕王脚边,颔首禀道:“您交代下的事,大皇子都照办了。”
绕是真有胆大包天又眼力过人的,远远瞥见些隐约形廓,也定认不出,这是苏绾绾。
苏绾绾还是谨慎地压低着声,小心不使自己这副与装扮不相合宜的女子嗓音传去车厢外,“不过,那日自梅宅回来后,大皇子惊惶愈甚,必要奴婢彻夜守着,才能成眠。”
座上人睨着脚边这张脸。
到底是曾在先帝朝入宫做女官的人,只这低头间露出的半张脸,在昏暗的马车里,也看得出端正清丽的底子。
这副底子,在他面前是一个样,在金百成面前是另一个样,如今换到萧廷俊面前,又像是换了个人,哪怕是换了这身裕王府侍卫的行头来悄然与他见面,也能瞧得出,她现下正是最能让萧廷俊动念的一副样子。
能入得了皇城探事司,无论在哪一朝,必都有些过人之处。
但这些超群拔萃之人,一个接一个,也都匍匐在他脚下了。
马车经过一个耍弄烟火的杂耍班子,恰一团绚烂火花炸开,映得车中蓦然一亮。
萧明宣一向厌烦这些虚头巴脑的愚人之术,今日竟也觉出几分赏心悦目了,甚是心平气和道:“能得大皇子垂青,也是你的福气,你若乐意惜福,本王就成全你。”
“奴婢不敢!”苏绾绾心头一跳,愕然抬头道,“大皇子龙雏凤种,天潢贵胄,奴婢断不敢存非分之想。只是……奴婢为大皇子守夜时,听见他夜半梦魇惊醒,直嚷嚷说,庄和初要杀他。”
萧明宣哼笑,哼声不掩鄙弃,开口倒还平和,“他再犯这癔症,你好好哄着就是。你那把本事连金百成都哄得住,还哄不住这么个毛头小子吗?”
“奴婢自当尽力……”
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苏绾绾自觉已将话说得再明白不过,这一向心思深沉的人却还是没明白到点子上。
干系着死活的事,实在没法含糊过去。
苏绾绾斟酌片刻,迟疑着沉吟一声,又道:“奴婢只是担心,大皇子与庄和初到底朝夕相处多年,彼此甚为了解,大皇子能生出这般惊惧,怕非是空穴来风。大皇子府中是否要做些防备?”
防备庄和初?
萧明宣阴沉的眉目间掠过一抹火花般的讪笑。
早些时候清晖院里回禀,那人竟当真一直不要命地苦熬着,几乎把命熬尽了,还是一直熬到千钟平安回去,才肯在她手中服下那颗药。
既如此在意那在外之人的死活,若非是当真无路可走,无计可施,无人可用,又岂会使出以命相挟这样舍去尊严又根本无法掌握成算的下下策?
没有权柄,再多的聪明也不过是些杂耍一般的愚人把戏,折腾得再花样百出,也只能叫人看个热闹。
何况,萧廷俊会生出这般梦魇也不为怪。
有这梦魇,并不是件坏事。
“没什么大惊小怪,哪个读书不中用的不怕自己的教书先生?你且哄着他些,过几日就好了。”萧明宣说罢,抬手敲敲马车壁,辚辚而行的马车便在路中缓缓停下了,“你去吧。后面的事,要在正月廿九前办好,办好之后,来找本王取药。”
“谢王爷!”
夜色一层层见深,又一层层变浅。
皇城在浓稠的热闹中渐渐睡去,又在被天光唤醒后渐渐沸腾起来,仿佛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亘古如此,千秋不变。
人在太平年景里久了,常日很难觉出这太平年景有什么稀罕。
除非是有些风吹草动。
“……听说那两国使团都死了啊!”
“是这么说的来着。”
“那怎么得了!那里头可还有南绥公主和西凉世子啊——”
“诶呀使团的要紧不在这个,两国开战都不能斩使臣啊,就算来的是个叫花子,只要是正经派来出使的,都出不得丁点儿差错,这是规矩……两个使团要是全死在咱们地界里,那麻烦大了!”
“怪不得朝廷紧紧瞒着呢……”
“哪有不透风的墙?那些边地来的杂耍班子一路上都听说了,这不就瞒不住了吗!”
“那、那会怎么样啊?”
“……打仗呗!这要是咱们使团不明不白死在别人地界里,咱们也得找他们算账啊。再说,早些年大大小小跟他们打过多少回,这说要打,一眨眼就能打起来。保不齐啊,说话这会儿就已经开始了。”
“还好,还好南疆和西北都有裕王的兵镇着——”
“看看,这紧要的时候,还得是裕王……”
千钟与庄和初一早往太平观去,快到地方时,千钟道是要走着到观门前才能显心敬意诚,便在离着半条街处下了马车。
只这么几步路间,耳中就叫诸如此类的议论声塞满了。
千钟听得心惊肉跳,庄和初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心无旁骛地朝观门走着,千钟不禁暗暗揪揪他的衣袖,压低声道:“你听听,这可太蹊跷了。”
“嗯?”庄和初应得漫不经心。
那夜三青来梅宅,说起街上的传言,她就觉着古怪了。
“不是说,两个使团是离开皇城不远就被害了吗?要是有风声,也该是附近行商的最早知道呀,怎么是这些边地来的杂耍班子传开的?”
庄和初一转眸,就见千钟将帷帽上过肩的长纱拨开一条缝,半踮着脚凑在他身旁,说话间眼睛还滴溜溜直往周遭转着,光天化日之下,颇显得有些鬼鬼祟祟。
这趟出来,裕王多差了一对侍女和一对侍卫,换了便装与他们随行。这四人想必是得了严令,下马车后,一直尾巴似地一步不落跟在他们后头。
千钟防备的就是这四双耳目。
可是在这样明晃晃的境地下,越遮掩,就越醒目。
庄和初余光瞥着那四人,轻一抬手,拨开半片长纱,堂而皇之低头凑下去。
那四双眼睛自后面不远不近处看去,只见千钟踮脚朝庄和初凑着凑着,那一片如云的长纱忽地轻轻一荡,就将二人一并遮了进去。
天光映照下,薄纱上清清楚楚投下一对渐渐没了距离的亲昵轮廓。
衬着太平观如火的朱墙,分外旖旎。
非礼勿视,何况在大庭广众之下,两个侍女年纪尚小,立时心慌地移开了眼。
侍卫里有一人忍不住皱眉“噫”了一声,被一旁同僚狠戳了一肘,忙也将直勾勾的目光转开些,只用一线余光追着那两道几乎黏糊到一起的身影。
到底是做过一段夫妻的……
千钟浑然不知后面的人看到了什么光景,就只见人低头凑来她耳畔,压低声问她,“你以为蹊跷在何处?”
换做千钟凑去他耳畔,“这么听着,这事对裕王的好处最大,八成是他叫人传的……对使团下手,八成也就是他干的事。”
庄和初笑笑,“未必——”
未必什么,还没来得及说,观门附近一道身影穿过重重信善,直朝他们过来。
是位道长。
却不是太平观里的道长。
“郡主。”是那摆摊算卦卖绳结的老道长。
他今日摊子就支在太平观近旁,见这二人走过来,自摊上捉起个早已备好的符,迎上前来时,长纱一角还荡在庄和初肩头。
道长意味深长地朝他看了一眼,才转将手中的符递到千钟面前。
“听闻郡主在求一道……不大容易的姻缘,这念头,与先前那道护身符有些冲撞,为着郡主平安,还是与郡主换一道妥当。之前那道护身符,郡主寻片净土,烧了就是。”
还是叠起后用丝绳缠好的一道符纸。
与那日送来使团遭难消息时的一样。
千钟心领神会,刚要伸手接,后面侍卫忽上前来,拦道:“郡主当心,还是容卑职检验一番比较妥当。”
老道长立时一缩手,皱眉道:“符咒不可沾他人手。”
侍卫往腰间佩刀上一摸,叱道:“裕王府不信这套。”
“我来吧。”剑拔弩张间,庄和初向道长伸出手,息事宁人道,“庄某也算得上半个道门弟子,这些规矩略知一二,若有报应加身,我担着就是。”
说着,也朝那侍卫和气地问道:“如此可方便吗?”
无论如何,庄和初在职衔上还是压着他们一头的,只要能亲眼查过这东西,在裕王那里有个说法,也就不算失职,又何必斤斤计较?
侍卫也好商好量道:“有劳庄统领。”
老道长略一迟疑,还是将那符递到庄和初手上。
缠裹好的符纸在庄和初掌中慎重地攥了攥,又郑重捏过每道边角,才仔细解开缠绕其上的丝绳,当着所有的眼睛缓缓展开符纸——
纸上没有什么文字。
只赫然一道以朱砂写就的寻常道家符咒。
老道长好容易绷住脸,没露出什么不合时宜的错愕之色。
侍卫下意识伸手要取过来细看,庄和初稍一扬手避开了。
庄和初浅浅含笑,语声里却减了几分和气,“适才道长说,这是为郡主请的姻缘符,兄台是倾慕郡主,想与郡主有缔结连理的缘分吗?”
“不、不……卑职不敢!”侍卫慌地缩了手。
另一侍卫还疑窦未消,“道长是早知今日郡主会来这里吗?”
“当然。”老道长定了神,底气十足。
侍卫眉头一沉,追问:“道长如何会知道?”
老道长双手往袖中一拢,嘴朝不远处自己的卦摊一撇,“废话,算的呗。”
“……”
老道长丢下个白眼就施然转身回摊去了。
庄和初好脾气地扬扬手里拆开的符,问那二人可还要看,见那二人鹌鹑似地缩回他们身后三步开外去,才慢条斯理地将符仔细折好,交给千钟。
千钟小心揣起这符,一面与庄和初往观里进,一面低低问:“这真就只是张符呀?”
“你手中的那张是。”庄和初借着搀扶她迈过门槛的姿势,暗暗一抬手,一道还好好扎着丝绳的符正由他拇指按在掌心里,“道长这张不是。”
千钟惊讶,“这是……”
“一点雕虫小技。”庄和初手指一动,没等千钟看清,那道符又不见了。
千钟看得两眼直放光,也看明白了,这神仙一样的戏码要想做得成,至少也要提前备下这会儿被她揣在怀里的那一张真正的道符,“你早算到道长在这里等我们呀?”
庄和初摇头笑笑,世间哪有那么多神机妙算,“只求有备无患。看来今日运气很好。”
他们今日来太平观,是奔着另一个人来的。
太平观一向香火鼎盛,纵是出了庄和初中邪、大皇子遇刺的事,皇城中人人也道是幸有观中菩萨庇佑,这二人才全都安然无恙。
这两日又刮起关于边地战事将起的风言风语,来太平观里烧香的人就更多了些。
庄和初陪着千钟一个殿一个殿拜过去,越往里走,烟火越稀,千钟毫不厚此薄彼,上香磕头,一个不落。
拜着拜着,就见一小偏殿的周围远远就守了不少人,一看就不是等闲人家的排场。
千钟纳闷地驻足,唤过一个随行的侍女,差她上前去问问。
侍女很快回来禀道:“是晋国公府令宜娘子今日生辰,一早来此祈福,要在这殿中祈福直到日落,不容旁人搅扰。”
“令宜娘子生辰?”千钟惊讶道,“琼林苑燕射那天,令宜娘子在投壶场上帮我不少,我还不曾好好道过谢呢。你再去传个话,问她可方便见一见我,容我当面向她道声贺。”
侍女去了又回,道是令宜娘子请郡主进去一见,却是只容郡主与庄统领入殿,随行人等都只能在外候着。
“寿星最大,就依令宜娘子的,你们在这里候一会儿,我与庄统领去去就来。”
千钟与庄和初进殿时,秦令宜还在菩萨像前合目跪着,毫无迎客的意思。
“令宜娘子,真是巧——”千钟刚一开口,就被那菩萨面前的人悠悠打断了。
秦令宜不抬眼也不起身,“菩萨面前,就莫要做戏了。二位甩开裕王耳目不易,耽搁久了必定麻烦,有什么话,快捡着要紧的说吧。”
空阔的殿中静了一静,才响起庄和初不疾不徐的话音,“多谢李少卿为三青安排周全。”
秦令宜蛾眉轻蹙,抬眼朝那还是不肯与她开门见山的人看了看。
比起前几日在琼林苑见到时,这人又添了几分憔悴病色,似是连日夜不能寐,一副清瘦的身子骨没了那裕王府侍卫统领的公服撑着,只一袭青衫往这一站,看着弱不禁风似的。
能叫这个把李惟昭欺负得团团转的人愁得睡不着,还难以开口的事,近日她听说的,也就只有一件。
这二人不肯说个痛快话,秦令宜便索性问得痛快些,“听说郡主想与陆将军成亲,莫不是想要晋国公府在这件事上帮你使把力?”
千钟脸上一热,连连摆手,“不、不……不是!菩萨面前,可不敢瞎说。”
“那是为什么?”秦令宜又问。
到底还是庄和初道:“近日两国使团遇难之事在城中传散开,李少卿奉旨暗查此事,不知是否受了牵累?”
秦令宜怔了怔,只道:“还好。”
庄和初又和气道:“庄某斗胆猜测,李少卿该是被罚居府思过了。”
秦令宜蹙眉起身,“庄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庄和初还是和气道:“令宜娘子放心,令李少卿受罚,非是皇上本意,但罚便是罚,若要翻过这一篇去,还要李少卿主动给皇上一副台阶下。”
秦令宜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过两日,北地来的一众女眷会一同入见向皇后献礼,有件要事需得托付令宜娘子。若李少卿现下颇有余闲,为答谢李少卿安顿三青之义,也有件积功之事,可由李少卿出点力气。”
“出力气?”秦令宜还是一头雾水,正要再问,关阖的殿门外忽传来一声轻唤。
是晋国公府随她来的婢女。
“娘子……”婢女进门来,却是朝庄和初意味不明地望了一眼,才道,“一位自称名唤三青的小道长绕过裕王府候在外面的人,寻到咱们这里,托咱们向庄统领传个话,说是……”
晋国公府婢女又一迟疑,为难地垂下眼,放低了声,“说是,有位秋月春风楼的娘子求见庄统领,说要与他清算一道孽债。”
庄大人:发出尖锐爆鸣.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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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第 2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