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伴着这个声音而起的总没有好事,不必去看,也足够清楚来人是谁。
但这人来得实在太突然,也实在太不是个时候。
仿佛在野猫都睡沉的静夜里,想要悄悄通过最不讲理的那帮叫花子们的地盘时,突然炸响的一声炮仗。
千钟一惊之下,不由自主地转头朝那话音来处看去。
一转头间,便觉手上陡然一空!
那被她拿刀指着的人一把按上刀背,蓦一使力,夺刀在手。
几乎在她手上一空的同时,一道身影轻盈如雾、迅捷如风地遮来她身前,隔阻于她和锋刃之间。
好在那夺刀的人并无意出刀。
夺刀在手,萧廷俊就势后撤两步,与拦来面前的人撤开一段不至于剑拔弩张的距离。
电光石火间,厅堂中情势陡转,那一声引发变局的人这才施然迈进门来。不请而入,却好像散步恰好路过一般,悠哉闲逸又理所当然。
“郡主说得在理,想成大事,最要紧,就是知道自己该与谁一路。”
那信步而入的人踱到萧廷俊面前,抬抬手,萧廷俊便乖乖将那把夺下的尖刀递了上去。
“时辰不早了,该听的也都听过了,回去吧。”接过刀的人将那显然不是锻造来作兵刃使用的刀执在手上正反看看。
寒眸与冷刃相映,一时竟分不清哪个寒意更胜一筹。
这寒意森森的人有意顿了一顿,又沉声道:“再有什么事,本王会着人知会苏绾绾,你好好听她的就是。”
话音的余响还在空荡荡的厅堂中盘桓,那早已坐立难安的人就近乎逃也似地出门了。
尖刀在那将它反过来正过去打量的人手中泛着阵阵鱼腥,仿佛在无声地为自己分辩着清白,看得那人眉头一挑,寒声道:“你这一把贱骨头,真是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
千钟忙自庄和初身侧探出头来,眉眼一皱,全没了方才那当家做主的气势,颇委屈道:“我正杀鱼呢,他们突然说大皇子来了,我一急,就忘了放下……刚才您没瞧见,大皇子那眼睛一瞪,好像要扑过来吃人一样,我就是顺手吓唬吓唬他。”
那摆弄着尖刀的人自寒芒间抬起眼,却不是落在她身上。
“说什么在王府里有要紧的发现,本王还当是有多要紧。”裕王哂笑着,一双并无笑意的眼看向遮在她身前的人。
“上回在林家质库,大皇子栽了那么个丢人现眼的大跟头,本王就知道,你定是已然看清本王为他筹谋之事了。不曾封你的口,是觉着此事迟早要与你摊开,无所谓瞒不瞒你。倒是你……”
裕王盯着那静静垂着眉目的人,缓步踱近来,有意无意地摇晃着手中的刀。
灯火的辉光在锃亮的刀身上折来返去,明昧闪动,晃得人心慌。
“大皇子在本王跟前三令五申,甚至以命相挟,要本王允诺无论如何绝不伤你性命,本王还以为,你待大皇子之心,也是如此。可听你方才所言,待他实在不算真心啊。”
凤眸微微眯起,寒色愈甚,“苏绾绾为何能像条狗一样任本王驱遣,忠心不二,最要紧的一点,你怎么偏不与大皇子说透呢?”
最要紧的一点?
千钟心惊肉跳之间又升起一股茫然。
虽不知裕王许过苏绾绾什么好处,但要真依着庄和初刚才对大皇子说的,苏绾绾为裕王干了那许多的事,也就等同送了一堆足够判死一百回的把柄捏在裕王手里头。
不管裕王再许不许她好处,她都很难不老实听话。
除了这些,再有……怕就不是苏绾绾这张皮上的事了。
千钟正暗暗思量着,那寒凉的目光忽地转来她脸上,恰捉到一抹茫然困惑。
裕王扬眉,“怎么,你也不知道?”
千钟心头一抖,磨蹭着自庄和初身后站出来,小心掂量着,却是理直气壮道:“我当然知道,苏绾绾……您为了保她平安,都舍得亲手杀了金百成,她肯定是您要重用的人。但不管怎么说,讨饭的事还讲个先来后到呢。明明是庄统领跟大皇子相识得早,您在大皇子那有要紧的差事,却派给别人,庄统领心里不痛快,想争一争,哪怕手段使得不正,心可是不歪的,您千万别冤枉了他呀!”
问东答西,顾左右言他,尽是一箩筐的废话。
裕王攥着刀柄的手紧了紧,使着为数不多的耐心把话问得更清楚些,“庄和初有没有告诉过你,苏绾绾,就是先帝为他赐婚的那个梅知雪?”
话既摊开到这份上,她也没什么扯谎兜圈子的必要了。
“我知道。”千钟道,“但那婚事已经——”
不待她再添什么天上地下的废话,裕王又问:“梅知雪又是什么人,你也知道吗?”
梅知雪是什么人?
千钟怔愣间,那沉默良久的人忽道:“这些与郡主无关——”
“晚了!”裕王遽然厉叱,“你传话给大皇子的时候,就该想到今天。本王要与郡主叙话,庄统领就去外面院子里,跪候吧。”
“父王——”
“不然,本王就要将梅宅里这些人都带去京兆府,仔细审一审梅重九的下落了。”
这一句仿佛顿然落下的一道闸门,将千钟讲情叫屈的话一滴不漏地拦在了喉咙口。
与庄和初分开被问话,也不是头一回了,但先前每一回,她唱的是什么戏码,扮的是什么角,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个底。
这回却是空空荡荡,一点也没有。
无论大皇子还是裕王,都来得毫无征兆,庄和初不曾与她合计过对策,也没给她任何示意,直到这会儿,她还仿佛在一团浓雾里没头苍蝇似地摸索着。
千钟不由得望向庄和初。
裕王这一声令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庄和初没应声,但已起脚转身,千钟急切地朝他望去时,正与他转身间经过的目光相接。
那目光不着痕迹地向她深深一看,带着一道似有若无的笑意,微一点头。
俨然是一句安抚,让她不要担心。
可这安抚来得毫无道理。
要留下来糊弄裕王的是她,她不是担心,她是心急,急着想要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戏码来糊弄才好。
不对……
今日在这里,自始至终,就只有一出戏码。
一念乍然闪过,千钟头皮蓦地一阵发麻。
自从知道那一逃十年杳无音信的梅知雪竟投身进了裕王府,并对那为她守了十年“活寡”、受尽闲话的赐婚夫婿,和那因她而不得不远离故土、卷入皇城诸多是非的盲眼兄长,不但没有一丝牵累无辜的歉疚,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且这二人也不觉委屈……
千钟就依稀觉着,当年这赐婚与逃婚的事里,兴许还有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的隐情。
从前,这些事与她唯一的瓜葛,也就是她借了梅知雪弃掉的那张皮,其中再多的事,没人与她提起,她也很是识趣地不多加探问。
如今既要探究梅重九,就避不过、绕不开这个引他从宁州来皇城的源头了。
那便是说……
今日庄和初请来为她说清一切的那个人,不是大皇子。
是裕王!
千钟愕然的目光追向那道已经迈出门去、踏入夜色的身影。
从昨日到方才一切的古怪,一下子全都说得通了。
昨日宫里恰好来人问起找寻梅重九的事,该就是裕在王接到大皇子的报信后,暗中推助的结果。
这一出戏码,是要为他自己造出一个能顺理成章答应他们今日再来梅宅的理由,让他们放下戒备,而后他便与大皇子一明一暗一同前来,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如此一番精心算计,却不想,正中了庄和初的瓮中。
他等的就是裕王,所以,方才就将在前面当差的人全都支开了。
所以,他明明早就能觉察到裕王靠近,还要任由裕王抓个现形。
他就是要让裕王恼怒。
让裕王在恼怒之中,以对他施以惩戒的方式,向她道出一切。
厅堂大门开敞着,能清楚看着那精心算好一切的身影不疾不徐地渐走渐远,直走到临近门口院墙的门廊下。
已远得看不清面容了,却又仿佛有意要让厅堂中的人向外一望就能看到他似的,转身敛衣跪进沉沉夜色里为数不多的一团灯火中。
千钟心口随着他跪地而陡然一沉。
他已做到这地步,无论她情不情愿用这样的法子,都不能轻掷了这番已经付出的用心。
“梅知雪的事,我的确不清楚。”千钟定定神,转向那已踱至堂中正位坐下的人,半虚半实地道,“但这也不怪庄统领,是我不想让他说的。您最清楚我的来处,甭管跟着谁,我图的就是有口饭吃,旁的事,少知道些才好。不过,要是您觉着我应该知道,我也乐意——”
“行了。”座上的人寒声截道,“兜圈子的话都省省吧,收起你那把花花肠子,本王只问你一句。”
座上的人顿住声,摇摇仍拿在手上的尖刀,示意她上前。
千钟做着个怯怯的模样小心凑上前去,就听那森然的话音压低着,幽幽问:“你想不想庄和初死?”
千钟忙摇头,又道:“您都把侍卫统领这么要紧的差事给他了,铁定也不想他死。”
座上人冷哂,“本王无所谓他死不死,但大皇子要本王允诺保他性命,本王也只好尽力而为。如今最为难之处,是他身上有一道死劫,若是渡不过去,那就是神仙难救了。”
死劫?
千钟心里将信将疑,面上倒是做足了十二分讶异,“哪会有这样的死劫呀?他现下可是咱裕王府的人了,皇城里都说,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就是那一人。”
千钟被截得一愣,自这没头没尾的话中恍然回过味时,不禁悚然一惊。
座上人似已懒得再与她一句问一句答地往外挤,不待她想好该怎样追问,已道:“庄和初与梅知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知道,皇兄也不知道。当年先帝给他二人赐婚,赐的并不是一桩婚事,而是一桩差事。”
“当年,先帝亲自安排皇城探事司为一人蜕皮。那是个幽居深宫多年,却无人知晓其身份的人。此事办得极为隐秘,甚至在先帝朝皇城探事司的一切卷档中都没留下任何痕迹,最关键的一环,还是挑了两个尚未正式入档的新人。一个,是家在宁州、不大起眼的内廷女官梅知雪,另一个,就是当年三元及第、刚入皇城的庄和初。”
座上人边摆弄着手里的刀,边徐徐说着,看眼前人在惊诧间忽地露出一抹彻悟之色,不待她开口,已点点头。
“不错,当年在宫中,真正被装扮成新妇,随送嫁队伍出宫去,又被安排着逃得无影无踪的,也就是后来由宁州被接回皇城协助寻人的梅重九。”
千钟愕然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一声没出。
座上人也懒得问她想说什么,只自顾自接着道:“如此大事,从头到尾,庄和初一丝都不曾让皇兄知晓。不但如此,他还与先帝做戏,让人以为,他因未能奉旨与梅氏完婚而见罪于先帝,失了前程,不得已才转投到宁王府。那些年里,他在宁王府仗着皇兄信重做过些什么,如今也只有他与先帝知晓了。”
话止于此,座上人终于问:“庄和初身上的这道死劫,你听懂了吗?”
这岂止是死劫?
今上御极已这么多年,街上还时不时能听人说起先帝忌惮今上、打压宁王府的旧事。
这其中无论有没有庄和初的参与,一旦让今上知道,当年那看似倒霉透顶、走投无路才投进宁王府的人,实则一直暗暗受着先帝重用,恐怕,死都是最轻的惩戒了。
后脊乍然升起一片寒意,千钟不由得朝外看过去。
夜风不时掠过,将那跪在灯火下的人衣袂鼓起又拂落,遥遥看着,飘飘渺渺,好似下一瞬就要御风而去了。
那时他备好棺材,安排好一切后事,精心为自己铺出一条不归路,就是这个缘故?
千钟心头随着那远处的衣袂一同震荡翻涌着,忽又听座上人缓缓开口。
“唯一能让庄和初渡过这道死劫的,就是大皇子。只要皇兄尽早传位于大皇子,庄和初这一劫,也就能既往不咎,一笔勾销了。”
这话中的意思再清楚直白不过。
心中有所怀疑是一回事,亲耳听到这样的话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又另一番震撼,千钟愕然转回头,正对上座上人一道比手中刀更凌厉森冷的目光。
再响起的话音也仿佛将刚刚过完的隆冬唤了回来。
“本王与你说这些,是看得出,你与大皇子一样在意庄和初的死活。明日,北地来的那些将领就要到皇城了,本王要你去办件事……”
要她办事?
错愕之中,千钟忽地捉住一线清明。
这恐怕才是裕王今夜乐意费心劳神折腾这一遭的真正目的。
不待千钟揣度这是为着什么事,又听那隆冬般的话音道:“若你办得妥当,庄和初就能续上十日寿数。”
“十日?”千钟惊诧间脱口而出。
“这不是本王给他的时限,是先帝给的。”座上人幽幽道,“先帝朝规矩,自选入皇城探事司起,人人皆要服下一种无解之毒,而后,每十日需得服一次用以压制毒发的丹药,若没有按时领药服食,就会在极度痛楚之中毒发身亡。”
先帝生于深宫,薨于深宫,毕生未出皇城,无论读了多少兵书史书,到关乎性命的要紧事上,心底里最信任的,终究还是他自小见惯的那些内宫之中无处不在的阴私手段。
“今上则另有一套法子,御极后,便改换了规矩,也着人制出了解药,一应有档可查的先帝朝探事司人都已领药解了毒,所以如今再无那十日一服药的事了。”
照着卷档一一派发解药,废除旧日以毒为制约的章程,乍看着,只是以更加仁惠的方式取代了旧法,但暗藏其中,还有一道无为而为的大用。
“但如庄和初与梅知雪这般,在先帝朝服过此毒,却在司中无档可查的孤魂野鬼,也就无法领得解药了。”
如他二人这般的虽必定为数不多,但也必是得先帝信重、行最为隐秘之事的人。
这些人里,若有主动自表身份、禀明一切者,经核查无误,一样可得解毒。
其余的,既不能解毒,也不再有那十日一服以压制毒性的药,便如树上的叶子,到了日子,秋风一扫,自然凋零,归尘归土,不必再为了剪除他们而多费丝毫额外的心力。
这是道再简单不过的阳谋,千钟一下子就听得明白,是以立时也生出一样不明白。
“可是……”千钟忍不住问,“要是这样,他们哪还能活到今天呀?”
“两年前,苏绾绾投来本王门下时说,先帝曾给过她一份所谓的解药,她也是在隐姓埋名离开皇城数年过后才发觉,那解药不过也只是暂时压制毒发,时日一长,效力渐退,才知是被先帝骗了。”
已瞒过这么多年,再去向今上陈情,还不知等待她的是个什么结果,两厢一比,确是裕王这里更有活命的成算。
自己不人不鬼地挣扎求生,却看着庄和初与梅重九好端端活着,又怎能不恨?
座上人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那明晃晃的刀尖,叹道:“庄和初也是一样。只是,庄和初通晓医理,道门里又有些不同寻常的法子,他一直想方设法为自己续命,不过,到底还是没寻得解毒之法,眼见着也无计可施了。”
“好在……”座上人话音一转,“本王虽也没有解药,但先帝朝那十日一服的药,本王曾偶然得到一些。正月十五那夜着人给他送去的那颗,已将他阳寿续到现在,今日可是正月廿四了。”
千钟蓦地感觉身体里有道绷紧的什么“啪”地断了,脑中嗡然一片震响。
刚刚她还在心里暗暗盘算,兴许,先帝朝的这些事,庄和初早已经与皇上一一坦白,只是裕王不知道罢了,可是,要还有这么一回事……
那八成是不会有这种可能了。
再回想正月十五那晚,她喂给他裕王府送来的那颗药时,他咽得那么艰难,怕不只是因为没有力气。
也是在那一刻起,一道无形的锁镣牢牢栓在了他身上,牵到裕王手中。
这就是他醒来后说的……她兴许会后悔让他活吗?
座上人悠悠晃着刀,悠悠道:“何况,他过去用了不少虎狼之法压制毒发,还多次强行动武,屡屡负伤,熬到如今,底子也耗得差不多了,应该等不到十日,这两日就已经很有一些感受了。你与他同床共枕这么多日子,没什么察觉吗?”
她有察觉,他每一分痛苦她都有所察觉,只是全都叫那人轻飘飘地骗过去了。
“这药对他的效用,也只会越来越浅,所以,唯有大皇子尽快登极,庄和初才算能真正渡过这道死劫。”
萧明宣一面悠悠说着,一面细细打量着眼前人。
这样乖顺的时候倒是还算入眼。
“你如今是记在宗册上的裕王府郡主,存亡荣辱皆与本王共,只要你能好好听话,事办得漂亮,本王也绝不会亏待了你。”
“您有差遣,我一定办到。”千钟咬咬牙道,“可我还有件事不明白,求您点拨。”
“你说。”
“您能为大皇子做这么多的筹谋,为什么不为自个儿打算呢?大皇子现在听您的话,等他真的成了事,还能继续听您的话吗?”千钟咬牙将这问题一口问到最直白的地处,“咱们帮他当上皇帝,对咱裕王府能有什么好处呀?”
座上的人呵地一笑,起身踱至厅堂门口,目光穿过浓稠又空旷的夜色,投向那道跪得恭顺又挺拔的身影。
人就跪在门廊一盏灯笼的下方,远远看着,整个人仿佛镶上了一重金边。
聪明是好事,但太过聪明,就未必是什么好事了。
“庄和初没跟你提过吗?”萧明宣微微眯眼,看着那金光熠熠的聪明人,“他应该已经猜到了。”
小谢:我就说我摸的脉没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9章 第 2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