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清早天微微明,庄和初就唤了千钟动身去梅宅。
昨日裕王已做了吩咐,他们出门未受任何拦阻,裕王府的马车也还是如前日一样,将人送下就干干脆脆地走了。
一进梅宅,庄和初点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护院随他出门,却让千钟留下。
“我在春和斋为你留了一份功课。”
的确是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学字了,千钟一口应下,寻到春和斋时,书案座前已端正放好了一只扁扁的书函匣。
匣子里是一册书。
一册新书。
之前有段不便来找梅重□□字的时日,庄和初也曾挑了些书册给她,那些书已被收理得很是妥善了,仍能看得出有经多次翻阅后不可避免留下的痕迹。
这一册却一点也没有。
实在是太新了,新得好像刚刚装成,四角与边缘平整得似是从未自这匣中取出过,一打开匣子,就已闻得一阵新鲜的墨香。
千钟纳闷又小心地将之取出,信手翻开一页,一眼落上,惊得整个人蓦地定住了。
书册是崭新的书册,里头的字句却都是她见过的。
是陆玉尘的那些字条。
经匣里那些陆玉尘亲笔的字条还留在宁王府。
这一册,是拟着陆玉尘的字迹,将那些散乱在经匣里的字条按着日子先后的顺序一日一页、一模一样地誊写下来的。
除此之外,还有些她最为熟悉的字迹,将其中那些对她稍有难度的字以朱笔一一圈点出来,在天头地脚处以她能识得的同音字注了读法,且仔细做了释义。
千钟忽然明白,庄和初那晚说的案头事务,就是在做这件事。
将那些字条暂留宁王府,是因为如今尚是命途难测,身不由己,留在那里更为稳妥,她没有什么不情愿。
可一想到,那些隔绝于天日十七年之久的字句,是她与这世上最期盼她到来的人之间唯一一件能看得见、摸得着的连结,把它们收回那经匣时,心里终究有些不舍。
这分不舍她一个字也没有说,竟也被庄和初看穿,柔软地放在心上,
一页页轻薄的纸满载着一份未曾谋面就已深重到无以复加的疼爱,又叠着一重细润绵厚的心意,比百两金还要沉上千万倍,沉得几乎要叫人拿不稳了。
千钟坐在书案前一字字看下来,不知不觉,已然到了午饭的时辰。
庄和初还没回来。
过来请她用饭的人说,随庄和初同去的两个护院倒是中途回来了一个,送回来满满两手食材,交给厨房,又匆匆走了。
千钟去厨房看过,东西多得像是把市集搬回来了,可怎么瞧也都只是些食材,实在瞧不出还能有什么讲头。
不过,她倒是能瞧得出,这些食材都不是随便买的。
卖萝卜白菜、鸡鸭鱼肉的,自然不像卖餐食的那样各有各的手艺可显,也不像金银铺子卖首饰那样打上字号标记,但无论是打叶去泥的习惯,还是栓绳打结的手艺,甚至用来捆绑的是麻绳还是草绳,都好像是每个人不同的字迹,只要留心过,总能做出分辨。
从前她没少在这些商贩屁股后头捡零碎来充饥,庄和初叫人送回的这些食材即便都乱糟糟地堆在一处,她也大致都能认得出是来自哪条街上的哪家摊贩。
每一样都是精挑细选了全城里最好的。
要买齐这些,哪怕一点冤枉路也不走,也得走过小半个皇城才行。
他一身的伤还没见好,每日也不见他有什么食欲,怎就突然想起要在吃喝的事上费这么大的功夫?
难不成……是他又要见什么人?
到处采买食材,兴许只是遮掩裕王的那些耳目了。
昨日他去医馆见的是什么人,办的什么事,后来他也没再提。
也不知他说要请来与她把一切说清楚的那个人又是何方神圣。
能做推敲的线索太少,千钟也琢磨不出个什么,心不在焉地吃过午饭,还是回了春和斋,倚在坐榻上,捧了那册字条继续看。
饱食后的困倦袭来,眼前的字渐渐像水波一样浮荡,不知什么时候就昏昏睡了过去。
一睡着,就沉进了一个梦里。
她能清楚地分辨身在梦中,是因为这片天地太过奇异了,
漫天大雪纷扬,却又遍野繁花如霞。
就在这片奇异天地间,一道年轻女子的身影朝她走来,飞雪模糊了这女子的面貌,但不知怎么,就是能觉出那副眉眼在笑着,是个温柔又明朗的人。
女子款款穿过飞雪与繁花,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向她发顶摸来。
还没感觉到那温柔的抚摸,繁花中红色的花朵忽然疯长,如火一般迅速蔓延开,顷刻吞噬了其他一切色彩,也吞噬了女子的身影。
漫天白雪也成了红的,化作血雨,倾盆而下。
湿热黏腻的触感太过真切,不似在梦中了。
千钟慌忙跑着寻避雨处,跑着跑着,脚下蓦地一绊,跌倒在地,才发现脚下的血泊中倒着一个人。
是庄和初。
通身是血,面上却是死一样的灰白。
千钟愕然心惊,想喊他,喉咙好似被什么堵着,一声都喊不出,一急之下蓦地睁了眼。
仍是满目血红。
但不是什么血泊,是已日近黄昏,如血的夕阳斜斜照进房中,正将房中映得殷红一片,如浸在血海中。
那湿热黏腻是她发出的一头汗。
房中空空荡荡,除她之外,也没有第二道身影了。
只有那册字条在她睡着后脱了手,掉在坐榻上,正静静躺在她身旁。
千钟坐在榻上好生缓了一阵,才在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平静实景里定住急促的喘息。
又唤人来问,才知庄和初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忙着。
在厨房忙着?
一路寻过去,千钟仍还在心里暗暗嘀咕,这出掩人耳目的戏码怎么这么长,已回到梅宅里了,还要继续做这样子。
才进到厨房所在的院里,千钟便是一愣。
厨房里已掌起了灯,门窗都大敞着,自外面远远看去,就能看见梦中那道血泊中的身影换了一袭素简青衫,襻膊束着宽袖,在各灶台与案板间有条不紊地忙着。
随着日光一寸寸黯淡,这道被热腾腾的烟火气包绕在灯火中的身影一寸寸愈发清晰。
好像刚出了一个噩梦,又跌进一场绮梦里。
哪怕守着此起彼伏的灶火声,千钟尚未进院时,那临窗的人也已然觉察,见她走近,边搁下手中片鱼的那把尖刀,边稍稍扬声,让她不要进来。
“里面烟气大。”庄和初用没沾鱼腥的这手取过一只点心碟子,隔窗递出来,“饿了吗?先垫垫肚子。”
那装着三块桃花酥的点心碟子接到手中,千钟小心试探着拿起一块,送到嘴边,一口咬实了,真实的甜香自唇齿间漫开,才确定眼前一切都不是幻景。
千钟站在窗下,稍稍一踮脚,能将里面一眼看个清楚。
厨房里堆了比她晌午来看时更多的食材,有的还没收拾,更多的已经变了模样,要么等着下锅,要么等着出锅。
一道丰盛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宴席已见雏形,里里外外却只见他一人在忙活。
必定不是梅宅里的人存心躲懒,而是这人不让他们插手。
她晌午时该是想错了。
这人出去一趟,几乎走遍皇城每一处市集,不是为着什么掩人耳目。他就是去采买,亲自买来最好的,再亲自一样样地做出来。
是为了招待那迟迟没来的人?
这究竟是一号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人物,竟值得他下这样劳心又劳力的功夫?
窗内的人送下点心,又捉起那把尖刀,不疾不徐地继续片鱼了。
千钟正迟疑着好不好就此问上一声,还没开口,忽一阵脚步声自前面急匆匆奔来,转眼就进了院中。
是个在前面当差的护院。
“小人罪当万死——”脚还没站定,来人就先气喘吁吁地道罪一声,才见鬼似地道:“小人守卫疏忽,不知何时……大皇子打哪儿进了宅,已在二进厅,说是应您之约来的。”
千钟讶然一惊,他请的人,是大皇子?
那当窗片鱼的人一点也没见惊讶之色,手上没停,气定神闲道:“让所有在前面的人都不必守着了,二进院里也不必留人伺候,无论听见什么响动,都不得擅自靠近。”
梅宅这些人,大都是自从前的庄府拨来的,比这更古怪的吩咐也曾听过,庄和初既已明明白白地下了吩咐,来人便利落地应了一声,照办去了。
“当真是你叫大皇子来的?”来人出了院,千钟才凑到窗前小声问。
片鱼的人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千钟捧着点心碟子,抿着口中的甘美,闻着那一阵阵伴着烟火气飘出的饭菜香,心头莫名地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你忙了一日做这些,是为了招待大皇子吗?”
她问这话时,也顺手将那还余下两块桃花酥的碟子还回了窗台上,片鱼的人微一怔,这才停手抬头,轻笑着道了声“不是”。
“那是为着什么?”被那股莫名的滋味驱使着,千钟忍不住追问。
“为着一件要紧事。”
庄和初话止于此,埋头很快片好了那条鱼,又唤了厨房的人过来,嘱咐好看火的事,才解下襻膊,理好衣衫出了厨房。
“走吧。”庄和初对那等在外的人弯起一道浅笑,“你想知道的事,很快都会清楚了。”
千钟没再追问,却也没起脚,伸手拽住那说话间就要走的人,鼻尖凑近他,使劲儿闻了闻,皱眉道:“你先去换身衣裳吧。”
“怎么?”庄和初也顺着她闻了闻,不觉有异。
“你现在闻着可太香了,既然不招待大皇子,那就别叫他闻见了,不然他要赖在咱们这吃饭可怎么好?”
庄和初被这话逗得笑意一深,又听她酸溜溜地道:“反正他是自个儿溜进来,叫他多等等也不算失了礼数,我等着你,你快去吧。”
“好。”
一来二去收拾罢,二人一同去到二进厅时,日光已收尽了,还没黑透,天地泡在一汪沉甸甸的墨蓝里。
萧廷俊已被晾在那空荡荡的厅堂中干等了许久,直觉得那些椅子上都生了刺,一会儿坐一会儿立,怎么都浑身不自在。
二人来时,他正要往下坐,一见人来,屁股还没挨上椅子,又忽地弹起了身。
“让殿下久候了。”庄和初轻飘飘地寒暄道。
“没有外人,都免了那些虚礼吧。”萧廷俊似是想要端出一番气势来,然而浑身上下绷得太紧,如一支绷在弦上的箭,连嗓音都紧紧绷着,只愈显得不安了。
萧廷俊就这样绷紧着道:“庄统领说在裕王府有些发现,是发现了什么?”
来人开门见山,庄和初无声地一叹,也不再多绕弯子,温和却也单刀直入道:“殿下不能留苏绾绾。”
乍听这个名字,萧廷俊绷紧的眉宇间蓦地蹿出几许恼然之色,到底没有发作,只硬邦邦道:“我的事就不劳庄统领费心了。若只为说这个,我就不多叨扰了——”
眼见他起脚就走,庄和初略一沉声,忽道,“裕王让你留下苏绾绾时,可告诉过你,她是什么人?”
那正朝门口去的脚步蓦地一顿,愕然回身。
庄和初仍旧平和地望定那僵在原地的人,如外面天色一般沉沉道:“你当日在宫中杀过她的事,虽已有圣裁,但那究竟是殿下醉酒后的幻影,还是确有其人,确有其事,殿下自己当真没有判断吗?”
萧廷俊几乎脱口而出,“我没有杀过她——”
“但你清楚,那时在宫中见过的,就是她。”
萧廷俊面上阵红阵白,垂在身侧一双手攥紧了又伸开,伸开了又攥紧,牙关紧咬,半晌还是没说出句什么。
庄和初也不等他再开口,又缓缓道:“殿下并非不知死活的人,应当也做过盘算,按时日看,你误以为在宫中杀她的事在先,她进裕王府为婢在后,所以,殿下便推想,她是在宫中犯事出逃之后才同裕王有的干系。”
萧廷俊没出声,千钟从旁听着,倒是在心里暗暗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上,她的确是这样以为的。
“其实不然。”庄和初仍不等萧廷俊作答,径自接着道,“是裕王一手安排她入宫,指使她造出令你自认为背上一条人命的错觉,而后利用皇后爱子心切,清理掉宫中有关她的一切痕迹,再以帮忙善后的名义自皇后那里接出她所谓的尸身,将这诈死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复活。之后,才有她以苏绾绾的身份出现在裕王府。殿下还不明白吗?”
萧廷俊还是没吭声,但这张面孔上一头雾水的神情是他再清楚不过的。
庄和初无声地一叹,“裕王于这件事上的筹谋,真正目的并不在你,而在苏绾绾。他在借皇后之手为苏绾绾编造一个来处,亦是一场对苏绾绾忠心的试炼,殿下于此事上,自始至终不过是一件工具罢了。”
话音温和,话却直白得刺耳,刺得那还没彻底转过弯来的人面色又难看了几分。
庄和初好似尤嫌不足,又愈发直白道:“苏绾绾能将一条人命栽在殿下身上作为自己的投名状,这不是你曾杀过她,而是她曾杀过你。此人对殿下并无真心,亦非同路,殿下身边还有很多人可以信任,切勿因一时惶惶,与苏绾绾过分亲近。”
那一直像块石头一样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人,不知怎的蓦地一震,那阵红阵白的脸上显见着掠过一道慌乱。
慌乱过处,尽是一片恼怒的涨红,“你……你还在监视我?你——”
恼怒冲顶而起的人下意识向前一步,脚下刚刚一动,忽见眼前人影一闪,同时闪出的还有一道湛湛银光!
是千钟。
千钟一步拦来庄和初身前,手中一把尖刀直指萧廷俊。
萧廷俊愕然一顿。
庄和初错愕之深,更胜那被刀指着的人。
这把刀他不陌生。
就是他适才在厨房里片鱼用的那把尖刀。
春和斋路远,千钟没有随他一起去更衣,只在通往二进院的一道风雨廊上等他。
一路过来,她一直双手掩在袖中,他只当是她心中有些不安,那一丝丝隐隐的鱼腥也只当是沾在他自己手上的,全然未作他想。
她支他去更衣,竟是为了寻机藏下这把刀。
千钟习武的日子不多,但持握兵刃的姿势已有模有样,精光湛湛,映得一副灵秀的眉目也见锋锐之气了。
“大殿下听不明白好言好语,那我就仗着你如今不敢把我怎么样,与你说句难听的。”
千钟定定拿刀指着他,毫不转弯抹角道:“你拍拍你那脑瓜子,烂熟的西瓜里都没有那么多的水,你要是连谁你与一伙都分不清,你就好好烂到地里头,别老妄想着上大席了!”
这话委实是太难听了。
这副一向都是把话往好里说的唇舌,还从没对他说出过这么难听的话,难听到比被她拿刀指着还让萧廷俊错愕。
萧廷俊还没从错愕中回过神,已有人替他接了话。
话音是自厅堂外院中已经浓沉的夜色里响起的,带着寒气森森的哂笑。
“倒是话糙理不糙。”
西瓜:我裂开了.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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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第 2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