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谁?
四大神兵俱是一愣,都顺着千钟目光所指,朝那离镯子尸骨最远的人看去。
那丈八长矛也愣住了,石头一样地定了片刻,眼眶薄薄的肌肤渐渐于苍白中泛出一重让人无法视而不见的红,红到恰不至于让人由怜转惧时,忽然牵起一道惨笑,颤然开口。
“郡主……当真是喜新厌旧之人吗?”
“什么喜新厌旧?”那狠心的郡主无动于衷,“摔碎皇后娘娘的赏赐,就是打皇后娘娘的脸,这可是要掉脑袋的罪过,谁敢胡说八道?这里这么多双眼睛一起瞧着呢,你叫他们说,这究竟是谁打碎的?”
这样明摆在眼前的事,四人几乎一瞬也没犹豫。
“郡主明察秋毫……就是他!”
“我、我也瞧见了,是他。”
“你别在这儿惺惺作态了,我就在你旁边我还能看错吗?就是你!”
“没错,就是你!”
一片凿凿的证词里,那副泛着红意的眉眼间浮起一层蒙蒙水雾,“呵”地一笑,“罢了……贱命一条,能为郡主所用,已是福分了。”
那四大神兵出去时,彼此瞧着,人人面上尽是一片兔死狐悲的沉重,各自心里却都是一股跃跃欲试的兴奋。
那丈八长矛虽长着一副聪明相,却是个十足的傻子,活该落得这个下场。欢场上哪来的什么真心?只有攥进手里的真金白银才是真的。
差他们来之前,裕王就有句许诺,谁先搏得郡主欢心,入了郡主罗帷,就赏金百两。
那碍事的丈八长矛一除,他们的手指头仿佛都感觉到百两金的重量了。
千钟出不了清晖院,请见裕王的事,是叫他们传的话。
日暮时分,裕王一回府,就听他们将清晖院里这桩由那丈八长矛犯下的“罪行”你一言我一语地禀了一遍,也没多说什么,只寻了个由头单独留下那九节鞭,又向他仔细问了问。
这“真凶”一句也没有摇摆,还是咬紧了在清晖院里定好的这番说辞。
是以裕王传见千钟时,见她捧出那碎成三截的翡翠镯子,只淡淡皱了下眉,也不与她兜那些没用的圈子。
“这些从宫里赏出来的物件,无论贵贱,都会记档,这镯子不值几个钱,但皇后那里总要有个交代。你打算如何处置庄和初?”
千钟低眉顺眼,惴惴道:“您看,我带庄统领一块进宫去,当面给皇后娘娘磕个头,赔个罪,能行吗?”
裕王“呵”地干笑一声,“你还当自己在街上要饭吗?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其实……”千钟埋头揪着手指尖,嗫嚅道,“这事,跟庄统领没什么关系,是那个九节鞭干的。”
裕王眉心一跳,“什么?”
“九节鞭,就是那四个来清晖院当差的人里,最腼腆,话最少的那个,长得文静,但手脚毛毛糙糙的,像个练武的。”
千钟将这人一顿子形容罢,自责地叹了口气,“也怪我不小心,这镯子套在我手上,本来就大了些,他伺候我的时候推了一下我的手,一不留神就掉到地上了。”
“可他们都与本王说,是庄和初干的。”
“是我叫他们这么说的。”千钟老实道,“九节鞭也不是存心要毁这镯子,他只是个来咱们府里当差的,罪要是落在他身上,他铁定担不起,兴许连命都要搭进去,太不值当了。但要是推到庄统领身上,皇后娘娘看在庄统领从前教大皇子念书的苦劳上,应该就不会太计较吧?您也瞧见了,在琼林苑的时候,皇后娘娘就有心护着庄统领来着。”
眼见着裕王面色与窗外天色一同越来越沉,千钟又颇有担当地道:“这事说到底,还是我的罪过最大,您放心,到了皇后娘娘那,我保准护着庄统领,绝不丢咱裕王府的脸!”
裕王沉默良久,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只差人去给宫里递话。
不到天黑,宫里就回过话来,让她明日一早入见。
晚饭送来清晖院时,那四大神兵没随饭菜一起来,直到该睡觉的时辰了,也没再见着他们任何一人的身影,千钟故作纳闷地向那白日里带他们前来的侍女问起。
侍女只含糊地说,是他们规矩不好,已被打发了,之后会再挑合适的人来侍奉。
千钟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里外都彻底清静后,庄和初一边与千钟大致合计了一番明日进宫的事,一边给身上伤处换了药,一切收拾罢,便说伤处刚用过药还在疼,不想挪动,就在坐榻这边睡了。
千钟也没多劝,只帮他抱了条被子来,就默默熄了灯烛,独自上床。
在纱帐中静静躺了一阵,千钟忽然朝外间那片黑暗转过头去,小声问道:“你说,他们是不是……都活不成了?”
庄和初微一怔,旋即明白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说的那四大神兵。
那侍女没有多言,但也可想而知,定是千钟与那四人的说法大有出入,各执一词,裕王又做了一番查证。
要查清这样的事也不难,只消将那四人分开一诈,立刻就能验证千钟说的才是实情。
谁摔碎了这只镯子,裕王并不会在意,真正会让裕王恼怒的,是这四人刚来清晖院伺候不到半日,竟就敢听千钟的吩咐,合起伙来欺瞒他了。
以裕王的疑心和一贯做派,所谓“打发”,也就只有一种结果。
即便是在皇城探事司第九监中有些资历的人,于并非万不得已的境况下,亲手将人送上死路,过后偶尔想起,心中也会有生出丝丝缕缕不安的时候。
何况是这样在意一世清白的人,还一次送了四个。
确是他疏忽了。
庄和初也略偏过头,向那静静垂着的纱帐轻声回道:“今日这一计,甚是精彩,换我来筹谋,也不会有比现下更利落、更周全的结果。至于他们落得何等处置,就是裕王同他们之间的因果了,无论如何,都不由旁人承负。”
“嗯。”帐中人静了一阵,话音再传出来,被夜色裹着,依旧平静又轻盈,“他们明明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还是为着自己的好处,选了说假话,把无辜的人往绝路上推,一点也没有想过这里头的公道,没想过你的死活。这条路这样走,是他们自己选的,不冤枉。”
这个法子奏效的关键,只在于镯子意外摔碎和由庄和初顶罪这两处,那四人最紧要的作用,是见证她这回带庄和初入宫请见,只是为着一桩突然发生意外。
至于他们到裕王面前说真说假,到头来都不会影响这个结果。
能影响的,就只有他们自己的命途。
“我不是后悔,我就是有点害怕……”千钟躺在床上,把被子直拎到眼睛下,半张脸掩在被子里,闷闷地道,“他们要是已经被裕王杀了,你说,他们会不会记恨我,变成恶鬼,夜里来找我算账呀?”
庄和初有些啼笑皆非,她就连心里不安,也与别人的不安全然不在一个路子上。
“这里不是供着有菩萨吗?”庄和初含笑轻道,“外面小祠堂里还有先王妃的灵位,那些魑魅魍魉断不敢造次。”
帐中人一点也不买账,小声嘟囔,“菩萨和先王妃要是肯在这里管事,昨天就不会让你伤得那么重了。”
无边黑暗中静了片刻,静得能听见夜风在院中树梢上抚弄出的沙沙轻响。
须臾,又响起个极尽轻柔却足够叫人心安的声音,“神灵不管,还有我呢。”
“还是算了吧……”帐中人哼唧一声,话音里的怯怯之意不减反增,听着分外可怜,“你离着我那么远,恶鬼真来了,你怎么赶得及呀?”
说着,人从捂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爬起来,揪起被子往肩头上一裹,裹成一团,只露出个脑袋,可怜巴巴地缩坐在床上,“我看,今天晚上我还是别合眼了,就坐在这里等天亮吧。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他们真来了,我自个儿担着,绝不让他们害你。”
好一会儿,就听坐榻间传来忍着笑的一声叹气,又一阵窸窣响动后,纱帐掀开,一道颀长的身影携着被子出现在床前。
“睡吧,我守着你。”
一见他来,那被子团团立时舒展开了,往里挪挪身,颇为慷慨地将刚才躺过暖热的那片地方腾给他,不待他去铺开携来的被子,又把自己的被子一展,分出一半给他。
“我怕鬼往被子里钻。”还是那可怜巴巴又理直气壮的调调。
庄和初好容易才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应了她。
刚一躺好,就有一只手自身旁一寸一寸地挨过来,小指磨磨蹭蹭地勾上他的小指。
她不吭声,庄和初便只当浑然不觉,任由她勾着。
如此在黑暗中静静躺了好一会,枕边忽又响起个小小的声音,“那四大神兵,就是你说的那个……面首,对吗?”
庄和初轻轻嗯了一声。
枕边人又道:“那不就是酒楼茶馆里陪客的小倌儿吗?”
“……差不多。”
枕边人义正词严地嘟囔道:“我可不要什么面首,那都是使美色和花言巧语迷惑人,骗人钱的。”
“……”庄和初莫名想起玄同道长戏谑他的那话,被她勾住的手指不由得僵了一僵。
那根勾住他的小指却收紧了些,梦呓般轻声道:“我只要此君做心上人。”
这一句来得猝不及防,庄和初心头蓦地一跳,转头向枕边看过去,朦胧的黑暗之中,却见人已合起眼,似是已然入睡了。
一时竟分不清飘入耳中的究竟是她说的话,还是他那一丝卑劣如恶鬼的心思趁着黑夜冒出来,形成的幻象。
适才她在帐子里哼哼唧唧地把自己裹成一团的时候,他已恍然明白过来。
她哪里是怕什么鬼?
她分明是已瞧出他昨夜装睡的事,也料到他今夜已准备好一番说辞来应对她的劝说,是以想出这诱敌深入的法子,一步步引着他来自投罗网。
这罗网间满是她的体温,遍身伤口中生出的绵密痛意都被暖得散去了许多。
无论她有没有说这句话,不管她懂不懂心上人这三个字究竟是何意,她是真的将他放在心上的。
甚至是在心尖上。
庄和初小心地低头凑近,在她鬓角蒙茸的发丝上轻轻落下一吻。
一抬头,蓦地撞见一双清亮的眸子。
她还没睡。
刚才只是想到上回说让他做心上人时,他就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这回她也不想听,是以一说罢就学着他昨夜那样放缓呼吸,佯装入睡,却不曾想……
会有这样的后果。
夜色浓沉,虽看不清,但这样近的距离,仍足够感觉到庄和初面上的窘迫。
哪怕是在光天化日间杀人被抓了现形,他都能立时想出不下七八种方式,面不改色从容脱身,眼下却僵得像块木头。
“我,我——”
才一挣扎着开口,那勾着他的小指忽然脱开,枕边身影一动,一片温热落在他唇上,将他自一团乱麻的脑海中勉强搜罗出的拙劣解释一下子堵了回去。
如蜻蜓点水般,只落了一下就飞走了,留下层层涟漪激荡。
飞也没有飞远,就伏在他耳畔,小声道:“是你先亲我的,那就是说,咱们之前说好的还作数。现在不做夫妻了,还是什么时候想亲你都可以,是不是?”
笑嘻嘻的话音还没散,耳垂上又倏然落来温软的一记。
“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万幸有夜色掩着,庄和初破罐子破摔地放任自己红透了,却还是心虚地将一张涨得发烫的脸别了过去。
千钟与他挨得紧,隔着轻薄的寝衣,清晰地觉出他身上异常升高的温度,忙伸手摸向他的额头,一摸便不由得一惊。
“怎么一下子烧起来了?”
“没有——”庄和初艰难地开口。
“有呀,都出了一头汗了,是难受得很吗?”
“不是发烧……”
“啊?”千钟不明所以,“那是怎么了?”
“……”
庄和初一时间实在想不出个能说得出口的解释,索性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一翻身,转面背对着她,干巴巴地道:“快睡吧,明日还有要事。”
千钟一头雾水地躺回自己枕上,对着那片因乱了气息而微微起伏的肩背看了片刻,忽地在这莫名其妙的别扭里想起些什么。
“啊!说好今日委屈你的补偿,我没忘,你有什么很想要的吗?”
良久,气息终于沉定下来。
庄和初面朝着纱帐外的无尽黑暗,感受着就在背后咫尺之近的温热,在被子下轻轻摩挲着自己方才被她勾过的那根小指,轻如梦呓道。
“你已给过了。”
庄大人:啊对对对我就是使美色和花言巧语迷惑人的那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1章 第 2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