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报!卖报!”
“《申报》《新闻报》新鲜出炉,沪宁铁路又添新线咯!”
清脆的吆喝声从霞飞路的晨雾中传来,穿短打的小报童挎着帆布包,踩着青石板路上的鹅卵石小跑,木屐碰撞,不断敲出“嗒嗒”的响。
随着这一声声吆喝,街边的老虎灶揭开铁盖,白汽“轰”地涌出来,裹着煤烟味飘向隔壁的生煎铺。金黄的生煎在铁板上滋滋冒油,油花溅起的声音里,又混进了黄包车夫拉着车铃的“叮铃”声。
穿长衫的先生攥着公文包匆匆走过,领口还沾着点昨夜的酒气;梳圆髻的妇人提着竹篮去菜场,篮底垫着的油纸蹭过路边的梧桐树,带落几片还沾着晨露的叶子,湿答答的?湿油纸。
直到远处的钟楼敲了七下。
阳光才终于刺破薄雾,斜斜照在“荣宝斋”年画的牌坊上,像是为这三个字描了个金边。
“荣宝斋”里,随着墨锭磨过砚台的“沙沙”声响起,第一缕松烟墨香缓缓晕开,熟宣的气息也混了进来,漫在空气里。
“叮铃铃——”
门上的铃铛被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哟,阿砚来了!那天订画的客人,今早还派人来催呢。”
老板李恒抬眼瞥见门口的身影,眼里瞬间亮了亮,连带着声音都添了几分雀跃。
岁砚轻轻应了声“嗯”,停在门口,先将手里的油纸伞往门槛上轻轻蹭了蹭,又抬手抖了抖伞面,这才撩起素色衣角,稳步跨进店里。
伞面上的雨珠顺着竹骨滑下来,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圈湿痕。
昨天没画完的《鹊桥仙》还摊在靠窗的案上,砚台里的墨汁微凝,桌案上,连画笔的角度都没动过。
谁都知道岁砚的规矩,没画完的稿子,便是掌柜的也碰不得。
岁砚走到案前,屈膝跪下,指尖先碰了碰冰凉的宣纸,而后皱了皱眉,将画对着窗户轻轻举起。
阳光透过薄薄的宣纸,将五颜六色的色彩投在岁砚脸上。
岁砚眯起眼睛,又是确认了一番,这才拿起那支惯用的狼毫笔。
这幅《鹊桥仙》他画过不下十次,可这次,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又加了点清水,将砚台中的墨化开。笔尖蘸了蘸,在织女飘起的衣袂处反复勾勒,线条柔则柔矣,却少了股风吹过的灵动劲儿——
没魂。
长时间闷在这方小格子里作画,窗户外永远是那棵老槐树,连流云的形状都似曾相识。
岁砚总觉得,心里那点灵气,正顺着笔尖慢慢散掉。
“依我看,这样就很好了。”
李恒抱着一沓新到的熟宣从旁边走过,瞥见画纸上的仙女,忍不住啧啧两声,“你这画,就算闭着眼画,也有人抢着要。你瞧这衣袂,我都快看出风来了,哪点不好?”
岁砚摇摇头,声音轻得像飘在纸上:“不对。”
“唉,你这犟脾气。”李恒叹口气,指尖敲了敲他的砚台,“我要是有你这手艺,一天画个百八十幅,早把这荣宝斋盘下来了,还用在这儿守着?”说着,摇着头往柜台去了。
旁边几个画师听见了,笑着打趣。
“李老板这话可不对,岁砚真要是一天画一百幅,我们这些人,怕是连墨锭子都买不起咯!”
周遭一片哄笑声响起,岁砚都恍若未闻,继续对着那角袂不断修改。
天已经彻底大亮,荣宝斋也热闹了起来,来来往往的客人不断。
“岁画师请问有空吗?我家小姐想找您约一幅画。”
叮叮当当的铃声响起,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穿着佣人服饰的小仆走进来,看见岁砚,眼里一喜,快速走近,手作揖状,深深鞠了一躬。
“不画。”
被人打断,岁砚有些不满意,手里的笔一顿,在纸上晕开一个墨点。
“岁画师,我已经是第三次来找您了,您要是再不画,我家小姐一定会为难我的!求您了李画师,就画一幅吧。”
听到岁砚的拒绝,那小仆顿时有些急了,声音一瞬间染上哭腔,竟要跪在地上给岁砚磕头了。
“诶诶诶,干什么呢?”李恒观察着这边的动静,眼见不对,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冲了过来。
“起来起来,你这样我们怎么做生意啊?别人还以为我们荣宝斋小牌大耍,店‘小’欺客呢!”
李恒力气有些大,一下子将那瘦弱的小仆从地上薅起来。
小仆只感觉好像有一头牛冲了过来,自己被一股巨力从地上拎小鸡似的拎起来立正站好,一时间也不哭了,声音卡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有话好好说嘛!这大清都亡了,别动不动就下跪的。”李恒也意识到有些冲动了,嘿嘿一笑,不好意思的替小仆拍了拍身上的灰。
岁砚看着这一出闹剧,轻叹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画笔。
“我不是故意不想给你家小姐画,我是画不出来。”
“啊?”小仆这才像找到自己声音似的,短暂愣了一下,看了看岁砚,又看了看一脸无奈的李恒。
李恒撇了撇嘴,摊开手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认定了岁砚是在开玩笑,小仆立马又泫然欲泣道:
“岁先生别逗我了,谁不知道您不过二十有二,却年轻有为,能当上这荣宝斋的头号画师,怎么可能画不出来?”
“唉~”这次不等岁砚开口,李恒率先出声。
“岁砚真没骗你,你家小姐都让你来约他这么多次了,你还不清楚岁砚的脾气嘛!他啊,对自己要求可高了,有时十天半个月他都画不出一张他自己满意的,现在除了一些老主顾,大家也不太愿意约他的画啦!”
说完,李恒还悄悄嘀咕了一句。
“不知道这个冰块怎么这么大魅力,也就你家小姐这么死心眼了。”
小仆听到李恒的话,更加傻眼了,犹犹豫豫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该不该离开。
“可是……我要是约不到画,回去肯定会被小姐打死的……”
说着说着,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
“诶你这孩子,怎么动不动就哭呢?”李恒有些急了,这么大一个人,站在他店里又哭又闹的,这不影响他做生意嘛。
岁砚看着眼前这两人手足无措的样子,抬手扶了扶额,
唉……
“罢了,你家小姐本也不是真心想约我的画,我这里有一张废稿,你回去给你家小姐,这样你也可以交差了。”
说完,岁砚将桌上的镇纸拿开,把刚刚那张滴了墨点的画递给小仆。
“给你。”
捧着画,小仆抬起眼,泪眼朦胧的看向岁砚。许是阳光太过刺眼,总感觉岁砚全身都在冒着金光。
手里拿着的也不像是轻轻的一张纸,而是一块沉甸甸的免死金牌。
“谢谢岁先生!我叫小英,是小姐给我取的名字,虽然可能入不了先生您的耳,但是来世我一定做牛做马回报您!”小仆激动的满脸通红,全身都在颤抖,连着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要不是李恒拉着,感觉他又要在地上三跪九拜了。
“先生您忙,我先回去给我家小姐交差了。”说完,小英匆匆忙忙的往外走。
看着小英离开的背影,李恒又看向岁砚,挤眉弄眼的调侃道:
“你就这么敷衍那位小姐,你不怕她找你麻烦啊?”
岁砚不再看李恒,眼神又重新挪回桌案,道:“无事……”
“哎哟!”
岁砚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惊呼打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连串的道歉声响起,引得岁砚和李恒齐齐往门口望去。
只见小英和一位瘦削身形的少年撞在了一起,小英已经快速道完歉匆匆走了,只剩下那个少年怯生生的站在门口。
此时的阳光像被裁开的金纱,斜斜切在他脸上,在垂着的眼睫上落了层浅金,连耳尖细细的绒毛都看得分明。薄唇因为紧张微微抿住,眉眼干净的像雨后青山。
少年靛蓝布衫洗得发毛,领口还沾着点运河水汽带来的霉斑。裤子肉眼可见不是很合适,很明显的短了一截。
岁砚和少年的目光正好撞上。
那是怎么一双目光呢?青涩,单纯,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韧性,似乎可以透过眼睛看到他的灵魂。
岁砚很久没有遇到过如此清澈的灵魂了,这正是他画中所梦寐以求缺少的东西。
他感觉时间已经停滞,一时间忘了呼吸。
“你有什么事吗?”趁着岁砚发愣的功夫,李恒已经尽好了作为掌柜的职责,笑眯眯的迎了上去。
“我是来……应聘模特的……这是……推荐信……”少年声音很小,却脆生生的,像是没有被盐水浸泡过的青李。
“模特?”
李恒疑惑的接过信,展开仔细阅读,这才恍然大悟。
“哎呀!你走错地方啦!信上是‘荣光阁’,我们是‘荣宝斋’。这两个名字差这么多,你怎么会认错呢?”
看到李恒有些错愕,少年更不好意思了,脸像熟透的苹果,连带着耳尖都开始染红。
“我……我不认字,是让同乡的人读的,我就记住了一个荣,一路问过来的。那……请问一下,这个地方离我多远呀?”
说着,他紧紧攥着同乡那封叠得皱巴巴的推荐信,指尖缝里还嵌着不知在何处蹭的黑灰,身体不自觉地贴在柜台前。
见岁砚看来,少年不好意思的将手藏在身后。
李恒并未留意少年那些细微的小动作。
“远着呢!这儿是上海,离苏州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话音刚落,他又追问,“你今年多大?打哪儿来的?”
少年垂下眼睑。
“我十八了,从徐州来。去年土匪闯进村子,爹娘为了护我,没来得及跑……后来颠沛流离中,遇到个老板。他说我条件合适,能去当模特,还给了我一封推荐信。”
“那那位老板呢?”
少年的眼泪倏地砸在衣襟上,声音带着哭腔:“没了。”
“没了?怎么没的?”李恒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失言,连忙补救,“抱歉抱歉,你要是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那些土匪追上来,见人就砍……”
“我算是命大,没被他们抓住,才拼死跑了出来。实在没地方可去,就想着按信上的地址找找看……”说到最后,少年的声音已经细若蚊蚋。
岁砚远远听着,心中也没由来的一阵酸涩。
李恒瞧着他哭红的眼眶,心里也跟着揪得慌,又问:“徐州到上海路途遥远,你是怎么过来的?”
“为了凑路费,我在码头扛了三天麻袋。”
“啥?”李恒满眼震惊地打量着少年单薄的身形,“你这么瘦,哪来的力气扛麻袋啊?”
少年攥了攥空荡荡的衣袖,低声道:“没办法……多谢掌柜的关心,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
“诶,你……”李恒看着少年转身要走的背影,满心都是不忍,想说些挽留的话,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别走。”见人要走,岁砚回过神来,赶忙出声,声音都带着几分急促。
“啊砚你……”
李恒吃惊的看着岁砚,还是少有的看见他这样的情绪。
平时的岁砚除了画画的时候会有感情,其他时候都像是个木头,如今竟然主动开口挽留,着实罕见。
少年准备跨槛的脚步收回,疑惑的将目光投向岁砚,那目光,有疑惑,但更夹杂着一丝……期盼。
“咳咳。”见两人都像他看来,岁砚不太自在的清了清嗓子,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语调。
“如今月份牌上的模特多是烫着卷发、穿洋装的洋场名媛,我总觉得少了点“灵气”,想试试“清润国风”的新风格。”
说到这里,岁砚顿了顿,目光对上少年清澈得如同湖水的眼眸,而后又快速挪开。
“我看他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