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麋负婴,冬日叩门,这等几十年不遇的异事,那怕是滴水成冰的寒腊天气,也引得萧家门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聚起了一圈儿邻里闲人。
而后,不过几柱香的工夫,看稀罕的人群已经由近处的邻里扩及到了隔壁几处闾巷,熙熙攘攘,年节似的热闹——
白麋子本就少见,眼前这景儿,比闾里老人们嘴里的怪谈还要传奇,竟还出在眼皮子底下,岂容错过!
所以,待到萧家那冬日懒起的老苍头,总算打着哈欠,嘴上骂骂咧咧地推开了大门时,门外已经被远近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老苍头先是被白麋子和它背上的婴孩惊了一跳——娃娃身上半裹的那块襁褓,也忒眼熟了些!他尚未缓过来,紧接,一抬眼,更被周围这密密匝匝铁桶一般的阵仗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冬日的朔风同时灌进嗓子眼儿里,呛得他猛咳了起来。
“速报郎主!”
最终,听到消息迅速赶来的萧家家主,萧卓,当机立断,以“瑞兽送女,家门之幸”的说辞,在邻人瞩目之下,从善如流地将一兽一婴迎进了门,隔开了门外乌压压的人群,算是暂时稳住了局势。
萧卓如今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但因为父亲早逝,年少掌家,所以行事十分老成,既狠得下心弃杀亲女,又能转寰如意,众目睽睽之下面不改色地扯谎,把这被弃的娃娃接了回来。
谁来了都得叹一声“心性了得”!
不过,才一进了门儿,他便霎时变了脸,目光刀子似的剜向了那白麋子和它背上的女婴,恨不能千刀万剐,碎作骨屑,碾成齑粉!
可惜,在用眼刀凌迟了它们半晌之后,他终究只是沉着声,吩咐家丞道:“安置在南边儿厦子,别饿死了。”
——明年便是中正评议之年,关系家主前途,这个节骨眼儿上,可半点儿不敢损了声名!
本朝选官,以九品官人法为主。
即由中正官考校各家子弟的家世、行状、品格,然后据此定品,再依品定官。而萧卓虽学业出众,但无奈萧家早已式微,本来就拼不过本县的大族,再传出“弃杀亲女”之类的闲话,怕就彻底绝了入仕的希望。
所以,这白麋送回的女公子,不止要养,还得养活才行。
周媪是萧家积年的老仆,当日便领了给西南角小院儿里麋子和孩子送饭的活计。
说是小院儿,原本其实只是间芦檐的厦子,这几日才在周围插了枳棘织了一圈青篱围起来,寒碜得厉害。
周媪领了自家郎主的吩咐,只每日送食水过来,余事不问……但,其实食水似乎也不必过问。
那麋子从来不吃送来的鹿豆、蔓青之类,只清晨饮些檐瓦尖儿滴落的雪水,极偶尔会踱到墙角,从雪地里刨出几根已然枯干的莬丝藤,啃上一截儿,慢悠悠地嚼上半天。那娃娃还小,每日以鹿乳为食,虽有些瘦,却并不显得羸弱。才满百天的奶娃娃,在室中的那张只铺了粗布褥席的矮榻上,已然能顺溜地翻身了,似乎比寻常的婴孩儿还康健些。
那白麋便伏在榻边,每每在她翻到榻沿儿时,低下枝状的银角,轻轻地往回拱一拱,护着她不摔下去,便又由着继续闹腾。
这个月份的娃娃,本应是极其爱哭烦闹的,饥了哭,渴了哭,冷了哭,热了哭,甚至连困极了都不晓得要睡觉,只会用边打哈欠边哭。
但,不可思议地是,这麋子带孩子,周媪竟未见娃娃哭过。
她已经年近半百,在府里并不受主人家看重。但一惯有些心软,领了差事,便上了心,虽然这白麋和女婴并不怎么需要食水,还是每日送来,风雨无阻。
待瓦檐上冬雪融尽,枳棘织成的青篱抽出浅绿匀黄的新芽时,娃娃已经半岁,可以独坐了。天气已然舒和,那白麋子便时常驮着她到院中玩耍。半岁大的孩子开始显出了调皮本性,喜欢揪蓠边的叶芽儿,揪了便往嘴里送,白麋仿佛无奈似的长吁口气,只在她被棘枝上的小刺扎伤手时,回过头来替她舔?伤口,便任她霍霍那长长的青篱,棘叶儿天天长,也还是给薅秃了顶。
待到棘叶儿长到寸许长,抽出花芽,绽得满枝都是绿瓣黄蕊小花的时候,小娃娃已经扶着白麋子开始学步了。小娃娃想要立稳却稳不住,走一步便要摔两跤。麋子于是便回回见她欲摔时,温柔地俯身用长长的颈子扶住,一回又一回,两三个时辰里,低了几百回……
“……这,当真是只麋子么?”
周媪错愕无比,心底里暗惊了不知多少回。
娃娃三岁后,那一道矮矮的青篱便圈不住她了,常常趁白麋打盹儿的时候,溜出院子来玩儿——这麋子总是打盹儿,有时候一觉甚至能睡两三个时辰。
于是,从家主到下仆,便时常能在菜畦里、花圃中、厨灶外撞见她。见惯了,家里便也随她去了,仿佛放养了个什么小兽似的……因她喜学那麋子“呦呦”叫,大伙儿便唤她作“阿呦”,后来叫惯了,便成了乳名儿。
周媪心下安慰的是,这孩子见的人多了,听得话也多了,学语学得飞快,到快四岁时,便已能自言自语和白麋说上一个时辰的说儿都不带打磕绊的了。只是,在旁人面前依旧不大喜欢开口。
郎主呢,也终于在某回阿呦爬上垣墙掘瓦松,险些被家中作客的同窗们撞见后,终于有了些做父亲的觉悟,开始专门着人教养她——毕竟,萧家对外一惯称她是瑞兽相送,天赐萧氏的祥瑞,府上视若掌珠的女郎。
而这孩子竟十分灵性,不止教过的东西不止过耳不忘,也比同龄的孩子虑事周全许多,早慧得惊人……只是十分寡言,不爱与人交际。
后来,郎主便为她取了“文寿”这个名字,并责令府中上下不许再唤她“阿呦”。
不过,自有了名字以后,这孩子倒对“名字”这东西上了心,曾有一回仰着脸,认真地问她:“这世上人人都有名字么?”
“寻常,都是有的。”她回道。那怕再穷贱的人家,小孩儿也会取个犬奴狸奴之类的名儿方便称呼。
“那,名字须得父母来取么?”她追问。
“那倒未必。这年月,见天儿打仗,无父无母的孩崽子多了去了,旁的亲人取名儿的也多的是。”
“哦。”五岁的小女孩儿点了点头。
后来,她便时常听到,自家女郎喃喃自语,给那麋子取名字,只是她太爱重这麋子,怎样的名儿都称不起 ,所以,这名字一取便取了三年。
直到七岁上,她参加了一场热热闹闹的佛诞节后,终于选定了名字,便唤作“摩耶”。听着像是个佛名儿,可周媪不信佛,也不晓得什么意思。
日出月落,萧府中平静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又是二年光阴。
女公子九岁这年的初秋,一个寻常的午后,周媪极罕见地被家主召见,心里仿佛平地起了风波似的,莫名不安。
她跪在书斋的韦席上,上位的家主盯着她,目光灼灼,被透过窗隙的阳光映着,几分泛起火光:“文寿幼时生过一场腹疾,可是石瘕之症?”
她记性一惯不算好,但郎主问的这件事,却记忆犹新。
那年,女公子不到三岁,先是吃不下饭,再几日开始腹痛,且愈来愈重——那孩子惯来能忍,从不爱哭,只疼得时常在榻上打滚,满脸滚着豆大的汗珠子……院子平日里几乎没有人去,所以只她知晓这些内情。
起初她以为是积食,只想着多饮水便好了,直到女公子病得越来越重,才发起急来。
她一天里来寻了家丞五六回,终于通传到郎主那儿,却是半句回信都无,听说那会儿临近中正选官,郎主正忙着四处交际,无暇理会家中琐务。最后,是她拿了多年偷偷攒下的一点体己,去寻了熟识的医工,可对方来了一趟,诊出是石瘕之症,便拎起药箧,抬脚便走,连诊金也未收一钱。
——石瘕,乃不治之症。
时隔五年,突然间听到自家郎主问起此事,她怔了一怔。
只是这一怔,萧卓便有了答案,目光中灼然的惊喜几乎压制不住,问:“我记得当时不曾延医,后来是如何病愈的?”
周媪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轻轻呼了口气,心念急转,最终只冷静地装傻道:“女郎吉人天相,不知怎的,便不药便自愈了。”
萧卓继续盯着她问: “没喝药,只是一直和那麋子待在一室之中?”
“……是。”女郎五岁之前,每天都是这样过的,府中尽人皆知,根本无从遮掩。
“好,你下去罢。”他眼里的灼然已经愈发热烈起来,几乎燃成了一种喜极的笑意,从眼角一路流出来,淌出一片贪婪的欲念。
不知为何,刹时间,周媪不寒而栗。
这个故事写得很开心[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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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阿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