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乱 第9章 卷二【第三章 奕困局】

五月廿八戌时，徐府主院外厅。室外暴雨如瀑，徐桓的母亲，冯青，在厅门口来回踱步，双手合十，求满天神佛保佑她的孩子无灾无难。厅中主位上坐着徐桓的父亲，徐家家主，徐士钦。他双眸垂下微动，拇指摩挲着椅子扶手，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徐府管家撑着伞，从外踏雨而来，他在门边收伞，施了一礼。

“进来说话。”徐士钦道。

冯青亦随着管家走近徐士钦。

管家将探听到的消息报与徐士钦：“老爷，都打点过了。

廷尉的人说，卫评的人从天香楼后的院子和密室内查出大量的金银珠宝，三公子在那院子打斗正好被撞见。三公子和那天香楼掌柜都被带进了廷尉狱。听说还有一个女子受了伤，好像是周家的千金。

还有，那几个官差听说，他们还查出了天香楼的账册。”

此时，又有徐桓的小厮来报。“老爷，找到了！还在！”说着，那小厮将一石制印章交给徐士钦。

徐士钦示意冯青接过印章，对她道：“想让桓儿回来的话，你必得时时刻刻守好这东西，谁也不能看见它。”

他又吩咐徐桓的小厮把嘴闭严，有人来查问印章的事就一概说不知道。

大火将天香楼的华美付之一炬，暴雨又冲刷出暗阁中的金银。那周家女儿，又如何牵涉其中？徐士钦感觉，无形之中有一张巨网，欲向他徐家扑来。

——

戌时，廷尉府。

周和处理了伤口，换了身苏相慈的干净衣服，又包了头发后，被带去廷尉狱问话。

廷尉狱中，卫曙与众狱吏正分别提审天香楼掌柜和众侍卫。

刚才在天香楼暗室里，捕快搜到了掌柜身上的钥匙，正好能打开周和交给卫曙的铁盒。那铁盒之中是一本厚厚的册子，册名《牡丹册》，内里确实是账册，所记收支都是些楼宇装潢、金银玉饰等，与天香楼生意有关的名称。

然而卫曙还搜到了天香楼的另一本账册。两本账册一对照，卫曙发现这天香楼的大部分收益都流向了这牡丹册。而这牡丹册里，还有几条名为’礼尚往来’的入账，账面金额，则是同名支出的近一半数额。

另外，《牡丹册》里，每月的结余处都有三个印。那印的图案，大概分别是，一把盾、一扇松针、一朵连枝牡丹。

那天香楼老板，抵死只认这牡丹册是因自己为躲赋税而私吞的财产，而问起他这三个印为何不在天香楼，他又只说不知道，许是被贼人偷走了。

卫曙又向天香楼老板问起周和与徐桓。

天香楼老板道：“上官明鉴，那位周小姐今日带了油来我后院，进来就开始放火。我等退回那密室里，她又翻墙进了我后院来打砸，实在是欺人太甚，您可要为我做主。”

卫曙听了他这回答，虽鄙夷这老板的说辞，但也记下了油和翻墙这两处细节。他又问道：“那这位徐公子，又缘何与你院中护卫一道，去抢你天香楼的账册？”

“这，小民实不知啊，我等都是不入流的商人，哪能认识这等尊贵的公子小姐。”

卫曙知道这老板一时半会吐不出实话，他需要从周和那得到另一个角度的细节。他从刑房回到中堂，苏相慈也刚扶了周和来坐下。

“周姑娘，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为什么到天香楼来放火？”卫曙问道。

周和回道：“卫君，我承认这火是我所放。然此事的重点是徐桓利用天香楼转移赃款。我那日亲眼所见，徐桓在那院门口与许多人分赃，那些人看着都是练家子。这钱，怕不是用来招兵买马。”

“周姑娘，这件事我自会去查证，但请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这天香楼规模巨大，能容纳几百人，你是如何一瞬间烧起整座天香楼的？天香楼乃他人产业，面积庞大，你欲私自烧毁，触犯了我朝律例，当仗一百，重则徒二年！”

“卫评明鉴，我烧楼实乃迫不得已。我那日看见徐桓行贪赃枉法之事，恐其与人勾结，危害我大越安宁，遂暗中调查，不料被他知晓，三日前我被绑来这天香楼。卫君，我一个女子，这样做也是为了活命啊！”

“你说你被绑到天香楼，那你又如何逃脱，如何解释有人看见你身手了得啊？”

周和没等卫曙问完，突然要起身摸什么，又剧烈咳嗽，跌下椅子，捂着眼，语气惊慌：“我的眼睛好像看不清东西了，头也有些发晕，可否烦请您找个医士？或者请人告知我父亲找个医师来？”说完，便扶倒在地上边哭边喊疼。

周和其实不算在演。

刚才从掌灯的室内走出来后，周和就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东西有些花。这廷尉狱四周点着火把，幌得她的眼睛越来越模糊，又止不住地要流眼泪。这雨天潮湿，周和身上的伤口，也是真的在疼。

恰巧卫曙问到自己放火的事，周和的解释本就会有漏洞，说多便是错。周和不能让卫曙一直审她，借着这个机会，得让卫曙今夜把重点放到徐家。

卫曙叫人拿廷尉府牌子就近去找医馆。周和又向卫曙陈情，说自己不能白被砍了数刀，求卫曙一定要查徐家，上报陛下。

卫曙应下，叫了苏相慈同去了牢狱去审徐桓，周和与几位轮值的官差留在这中堂。

那寻医的官差刚出去没一会便回了，还带着一人，竟是苌紫苏。

姜雅的人看到周和衣裙上有血，回来上报。周维本欲派人去请太医署的医丞，被姜雅劝下——请太医署的医丞层层上报，要慢得多。商量之后，姜雅派人去定远侯府找苌紫苏。

——苌紫苏来永都后这近两个月，在民间医馆看病，有了名望，前不久被太子请去为定远侯世子顾逢春医治腿疾。他白日在医馆坐诊，每日晚间则去定远侯府。姜雅与定远侯夫人叶嘉言乃是老相识，因此去定远侯府找个人并不费力。

只不过，姜雅的人回来报，他去的路上便碰到定远侯府的马车，上前一问正是苌紫苏——是顾逢春得了周和受伤的消息，叫人送苌紫苏去廷尉府。

苌紫苏给周和看了眼睛，道：“幸而你没硬挨着，拖得久了，只怕会越发难治。你这几日眼睛先不能见光”，苌紫苏拿箱中黑布条给周和蒙上眼睛，“若是出门就再加上黑布围笠。我今日手上没药材。你脱下鞋，我先给你施针。”

苌紫苏点火烤了针，往周和的足肝经、胆经、三交经，手上神门穴、合谷穴，太阳穴上分别施了金针。

“听说先生最近晚间去定远侯府，是阿娘请你来的吗？”周和问道。

“来的路上的确遇到你家里人了，要去定远侯府找我。”苌紫苏施完针，使了个站桩的姿势站在周和眼前，给她挡挡光。

“所以先生本来就要来？是？”

“是世子。我正给他上药，他的人来报天香楼的事。廷尉押了人回去，你与一女捕快同乘，身上有血，可是？”

“是有几刀，刚才苏捕快已经给我上了药包扎······世子知道先生与我相识？”

“按照他的说法，我与叶凌霄相识，叶家与你母亲交好，他认为你母亲会来请我。”苌紫苏语气里带着微微的调侃

是否真是如此绕着弯的原因，这几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思量的角度不同。

苌紫苏是单纯的觉得，顾逢春说的完全不是真正的原因。顾逢春是不想让周和探到他的破绽。而周和则是在思考，顾逢春的行为动机，有点突兀。

一炷香后，苏相慈与卫曙回了中堂，看见周和不知是睡了过去还是晕了过去。

苌紫苏向二人陈述周和眼睛不可见光后，便收了针，回定远侯府，顺便为周和配药。

卫曙也不急于审周和，他需要整理一份奏折。周和矛头皆指向徐桓，而这位徐家公子却拒不配合审问。此事目前已涉及了两家官员的势力，明日早朝，必会有一番激论。而他的明日的陈词，必要显得公允，却合皇帝的心意。

卫曙看着苏相慈，道：“苏捕快先去休息吧，明日我下了朝，定还有许多事要查。”

“无事，此时天还不晚。我同汝一道，我正想看一下那本账册。”苏相慈回道。

卫曙交代中堂轮班的官差，待周和醒来，就带她去女监。随后，他便与苏相慈一同去了值房。

——

与此同时，早已回到叶府的叶凌霄和炎绯，正在将她们刚刚收到的名单，与在天香楼所获身契进行比对。

在今夜的烧楼计划里，周和主要目的是拖住徐桓，而叶凌霄和炎绯的主要目的就是找到身契。虽说周和一人对付徐桓及一院护卫有些勉强，但今日越少人注意到越好，因此她们拿到身契后，炎绯确认了周和还有意识，就走小路回了叶府。

而天香楼房内起的火，是天香楼的姑娘们放的。周和此前，曾请丹华帮忙联合天香楼的姑娘。姑娘们之间皆以口口相传的方式，在生存、得利或者动容之间，抉择是否要尝试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们从天香楼的火海逃出后，有一部分姑娘，大概是无处可去，按照之前的约定，去了不远处周和所租下的一处宅院。

叶凌霄和炎绯此时正在比对的名单，便是来到宅院中的这些女子，大概有名册的半数。

这个计划并非天衣无缝，天香楼的伙计，嬷嬷，或者并不想参与烧楼的女子，都是廷尉审查中的未知之数。只不过，天香楼只是明处的草，所以此一击的关键，在于周和必须燎烧到暗处的根——即使目前没有其背后势力直白的罪证，周和也必须咬紧口径指向徐桓。

今日火起时，徐桓还在户部官舍。当时徐桓叫随从去与各处送信，望另外两家派人前来帮忙，以备带走本月楼中所积财物。

徐桓会些功夫，就自己往天香楼处查看。他刚到那院子外，就听见打斗之声，以及一叫周和的女子大叫自己的名字。周和口中所指他绑架的行为，令他一时间晃了神。

后来廷尉的人先于自己的帮手到来，徐桓未能逃脱，又听周和直指他与天香楼的生意，才惊觉今日这场火是专为他步下的网。他不来则已，但正是因为他担心这天香楼的勾当而前来，才直直坠入其中。

被带回廷尉府的这一路，徐桓一直在思度应对之法。密道被发现，《牡丹册》被查处，知情的掌柜和护卫也被抓捕。那《牡丹册》其中的三种章印，指代着所参与的三家。徐桓不清楚周和及其家族掌握多少准确的证据。因此，徐桓决定，在能与父亲交流之前，他不会回答卫曙的任何审问。

子时将至，一辆马车碾开青石板路上寂静的积水，停在廷尉府前。车上下来两个仆从打扮的妇人，进了廷尉。

随即，子时宵禁的鼓声哨声响起，夜色亦在巡街卫队的脚步声中暗了下来。今夜星月亦不值守，唯有廷尉府，灯火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