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第五章望乡楼】
客栈里,周和用盆里凉水洗了把脸,又叫伙计送了桶水简单冲了冲,换了身素色的衣服。
下楼时,桌上已上了小菜,姜未要了壶酒,正喝着。
“来了。菜应该快上来了。”姜未道。
周和倒了杯茶喝,问姜未:“阿舅,你知不知道哪座城曾经有很富有的人家,姓’项’?”
“哪个’向’?”
“不清楚,只知道听着是’项’。那······阿娘,”周和迟疑着没说话。梦里那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她现在觉得很像姜雅,可是,那只是个梦。
姜未听到周和小声提了’阿娘’,挑了挑眉。向家的案子是一桩已了结的陈年旧事,与姜雅有关。
他们没提过,因为这是他们少时的旧案,当年也已经成功翻案,使那合谋吞了钱财的江陵郡与长沙郡太守认罪伏法。如今就是说起来,也是光明正大。
于是,姜未问到:“你怎么知道你阿娘和向家有故?”
“如此说来,竟是真的?”周和把刚才的梦给姜未讲了一遍。
这梦似真似幻,周和却记的格外清楚。
他们说着,菜也上来了。除一盘白灼青菜外,姜未还点了这里特色的蒸鱼糕和辣酱炖牛杂。鱼糕金黄鲜香,牛肉酱香浓郁,周和几日都没胃口,如今看到这桌美食,突然就觉得饿得很。
二人边吃边聊。
姜未道:“如此说来,你这梦做得很奇怪。听起来应该是真的发生过。可你不曾知道这桩往事,总不能是你臆想出来的。”
“是的,”周和咽下口鱼糕,又说:“而且偏偏是来了这县里。那府中火海里的双凤,岂不就是当年有个郡官从绣楼买下,献给寿亭县主的绣图?”
姜未眼中闪过一瞬思虑,复又消散:“看来我们当年还漏了。这县主也参与了,不过她在我们翻案之前就被下狱了。还有这个郡官,当年江陵郡的前太守,因为这幅图,升任扬州刺史······只不过,也没当长久。”
——当年帝楚皋从大齐,以勤王之名,打回大越,第一个占领的地区就是荆州,而后取郢州。以此为据,才直入王城,改年换历。
楚皋从寿亭县主府及各官员府所缴获的财宝,很大程度支撑了他军中的物资。
同时,姜雅能够翻案,也是那时候顾晓山快打到了长沙郡,叶嘉言和姜未把长沙郡太守按住,重审于他,才令他承认此事,以及供认同谋的江陵郡太守。
在此事中,姜雅从某种程度也帮了楚皋卸掉这两郡太守,因此他同意姜雅可以拥有那部分曾经向家的财产,用于她的生意。
姜未回想此案的细节,又不禁忆起那时自己的少年潇洒。而他少年时喜欢的女子—叶嘉言,就是从此案认识了定远侯顾晓山。姜未心中百感交集,眼中流露出落寞来。
周和见状,问到:“阿舅怎么了?”
姜未缓过神来,对着酒壶倒了口酒,逍遥地像个侠客,轻笑了一声,说:“无事,只是想到了你舅舅我曾经是’姜大哥’的时候。”——他已经很久,没听见叶嘉言这样叫他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她了。
姜未转了话题:“继续给你解释这个案子吧。这个向家的夫人,是姜雅的堂姑姑,当年算是高嫁到富商向家。你阿娘的原话是说,她得了姑姑不少照顾,也是姑姑带她开阔了眼界。
姑姑和向家老爷育有一女,但比姜雅小很多。当年他们杀了人又放火,想要遮掩尸体上的证据。姜雅本来还想或许有人躲过了,毕竟尸体无法辨认面容。可是那狗官供述,那些府兵,是照着画像杀的人,后来查案又比对着籍册上所有仆役,生见人,死见尸······就这事儿,姜雅那段时间特别不想看见读书人和当官的,连带着看见你爹周维都烦。”
周和疑道:“如果是这样,那梦里,县主府外的那个女子,眼神是那么的——如果这个梦这样玄,那她,难道是向家人的怨气?可为什么偏偏是县主府外,不是别的地方呢?而且就是看烧的绣图······”
姜未接到:“七年前接手了这里绣楼的,会不会,就是这个女子?
向家当年还有丫头仆役活着,向家被’流寇’洗劫后,官府出面将这些人分散到各处。很多仆从被分去做苦役,有部分继续去给向家充公了的铺子做活,也有部分发卖了的。这些人肯定有机会得知真相,也必有忠心的要给主家报仇。
不过姜雅那时说过,这些年一直没有人去找过姜家。或许是得知了真相却不得自由,或许是时间太久觉得不必去找?”
“看来,我们得尽快去绣楼看看了。”
姜未与周和吃完午饭暂歇,申时前往望乡楼,殷晚接待了她们。周和看见了殷晚那双眼睛,她确信那就是梦里女子的眼睛。只是殷晚的样貌却与梦中不同。
周和有意与殷晚拉进关系,便想向殷晚提及那个梦。
“殷娘子,我从永都来,名叫周和,但在外化名’陈宁’。”
殷晚表示了理解。
周和又继续介绍姜未:“这位,是我舅父,她姓姜。我的母亲,也姓姜。’生姜’的’姜’。”周和盯着殷晚的眼睛,她抓住了殷晚眼中一瞬间闪过的波动。
周和继续道:“我今日第一次秭归县,上午昏昏沉沉中做了一个梦,关于绣图的梦。”
周和说完这段,又向殷晚解释了母亲姜雅与向夫人的关系。并且讲述了自己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梦到的细节。
殷晚听见,周和梦见了两只鸾鸟点燃自己的囚笼,也梦见了和盯着那火海流泪的殷晚。殷晚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炸开,连带着周和说的,母亲的’姜’姓——殷晚差点以为她的母亲是向夫人,随后自己一定是今日被那梦给扰乱了。
殷晚知道,周和的梦是真的。当年她烧了绣图就跑了,根本没有站在县主府外看。在那里盯着火海看的,是曾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午夜梦回中的殷晚。
而周和描述的,那女子的长相与自己不同。殷晚听着,那女子长得像是她曾经在向府厨房认识的所有人。
听完周和的讲述,殷晚感觉有股热气,从自己的脊骨中抽离。她突然就明白,自己今天怎么会忽的睡去,怎么偏偏今天就有姜家的后人来。
原来啊,原来是她们,想最后再看看我。
于是,殷晚告诉了周和与姜未她所得到的真相——县主,送绣图的官,和那两个他们谈话中的官员名字。这些人,都已经化成了过往的黄土。
周和听着殷晚的描述,心里突然就多了种说不清的认知。她好像听到了,从这个社会深渊里传出来的,轻柔而不会断续的歌谣。
——殷晚当年无意间听到向家灭门真相后,她想为晚音姐姐和夫人报仇。她努力学着姐姐的样子做事,她学着机灵会说话,学着八面玲珑。终于,她被调去县主的院子做事了。
可是这时,城里马上就要打仗了,门口当差的府丁吴西跟殷晚讲,大军不会放过县主府。吴西有表哥在县衙里当差,可以给他们弄个户头,让他们远走高飞。
殷晚没拒绝,她说她的新名字要叫音晚。她已经学会了利用身边所有的可能性。
殷晚规划好了一切,等她杀了县主,他们就离开。殷晚还要去江陵,再去长沙,哦,还有扬州,她要去杀了那些狗官。凭什么那这些人身居高位随意草菅人命,还能歌舞升平、日日宴饮。
姐姐和夫人当时有多疼,他们全都要还。
勤王的军队很快就攻下了城,县主被抓,县主府被查抄。她都没机会手刃仇人,但她终于能烧了那用,向家人的命,买的绣图。点了绣图后,殷晚和吴西趁乱从暗河跑了。
殷晚没想到吴西会答应去江陵和长沙,她本来想自己偷偷跑的。
当她在江陵郡还在想办法维持生计,找机会刺杀那贪官的时候,却突然听说他们因为贪赃枉法都被抓了,三日后在长沙郡问斩。真可笑,自己连那狗官什么时候离开了江陵郡都不知道。
为什么,当时的殷晚想,为什么自己好像总是晚一步。
但后来想想,殷晚发觉自己这一辈子一直很幸运。她从没杀过人,自己动手又有多少成功的可能呢。
后来,殷晚不打算去扬州了,那里太远了。她想回家看看。
既然上天垂怜,让她还能活着,那她就替姐姐活着,好好活着。
从江陵到长沙,水陆并行七天就能到。这段回家的路,殷晚走了整整七年。
回到长沙,在城外,殷晚采了花,去看了夫人。那里只有一个碑,写着所有人的名字。香火未断,应是城中铺子的人有来过。她才知道,原来夫人叫——姜年。
碰巧正值望日,她在这里遇见了尹娘子。
尹娘子来祭奠向家人和周妈妈。她告诉自己是夫人娘家的侄女,为向家翻了案,处绝了狗官,给她们脱了籍。部分铺子的掌柜,决定跟随这位夫人的亲眷。
由尹娘子介绍,此后三年,殷晚和吴西就在长沙生活,做做工,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后来他们攒了些钱,吴西说,想回寿亭老家看看,然后去江陵开个自己的小店,就这样又过去了七年。这七年中,殷晚与秭归县’挽仙楼’的主人,成为了忘年之交。
殷晚与先楼主解释自己烧了绣,才得知楼主竟就是那绣师—汪季。汪季并没生气,却说自己不该用丝线困住飞鸟。烧了才对,才能涅槃新生。
殷晚时常去跟汪季学绣。
直到那一年,山河图在年节前被送入永都城,
正月初一,汪季给了殷晚自己全部的积蓄,请她日后以外乡客的名义买下绣楼。汪季说她不能让这楼就这样毁了。
于是殷晚’买’下了当时如烫手山芋一般的绣楼,改名’望乡楼’,和’忘乡绣’。——望乡,也忘乡。
这便是,殷晚的半生,与望乡楼的由来。
殷晚讲完久不能言。回看半生,如漂泊浮萍,没有留下一个故人。
周和听罢这个故事,感觉心被重重地压着。仿佛什么东西想要嘶吼,用尽所有挣脱,却再也没有声嘶力竭的力气。
周和自小锦衣玉食,除了被劫走的那段时日,姜雅周维没让她吃过一点苦,用最好的东西来培养她。她不得不承认,是因为自己从不缺衣少食,才让她有时间学习、有底气、有高高在上的自负,去决定,要借自己的能力和位置,’帮助’和影响更多的女子。
而殷晚娘子,她先是被家里卖去为婢,后是被高位者的决定裹挟着,不得不努力地改变。她先是要努力活下去,再是一步一个脚印,一点一点积累,直到如今,她可以通过这个绣楼,庇护一方绣师。
周和现在还不曾真正的身居高位,有意识地做出什么大影响的决定。但是周和不禁想——如果将来她手里掌握的东西很多,那么周和一定要从一开始就考虑到她们。
默默良久。
周和此行本来的目的,是要请绣师回永都。以及周和想请望乡楼,能在江陵地界与自己合作,让她想开的布庄’栖羽楼’,在大越永都城之外,也有一立足之处。如此,在永都开的’栖羽楼’,也将有一个支撑。
周和起身对殷晚拜了一礼,说:
“殷晚娘子,既然您能使这望乡楼成为一方女子的家园,我也不说虚的了。
除却那突然的梦境,和此番前来,是想请娘子与我合作,以使更多的女子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
——娘子,可愿听我之言?”
“周姑娘,请讲。”殷晚历经世事,心中其实对广济天下没什么波澜,但惟愿此方宁静的天地依旧。
这个女孩,若是真能做成什么事,总归是好的。她愿意一听。
周和道:“我在永都有一座布庄,名’栖羽楼’,欲请贞女英才暂栖相助,待来日她们不需要再休羽蛰伏,即可还归于天地辽阔。楼中女子,相依相持,生生不息。”
殷晚对问:“姑娘乃天之骄女,何苦劳心世外霜雪?”
周和对答:
“殷娘子,我之小志若一日做不成,这世间便一日不会有真正的千金贵女。什么天之骄女,便是贵为长公主,也决定不了自己的婚事。更何况,如今庙堂之高,又有几个女子在其中?
“我知您所虑,亦知此事非一日一人一世之功。我不敢说我与别的世家高门之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同,我只知道,此刻的我敢扪心自问,敢言绝不放弃。
我敢想,那些曾与我、或将与我并肩之女子,她们亦敢有此志。即使面前是千百年来积弊之高墙,心之所向,也绝不止步。我敢说,我能站到她们所有人的身前,若有冷箭,我来挡。
“然,吾志远志非止于此。我希望即便有一天我不再能与她们同行,她们也早已心坚志明、无可攻克。
更何况,我断不会选择成为她们的敌人。”
”殷娘子,织布要比绣样好学。在永都城,我已经招收了一部分百姓家的女孩在布庄做工。但我想请绣师同时教她们绣活。
如果她们愿意学,也可以学武功、学做掌柜、学任何可以立足之技。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当我们有安身立命之本,便有了攀爬的起点。而从此,我们能创造的也将越来越多,甚至于,我们可以参政支事,登堂入朝。我们女子之言,将如万斤重。
殷晚从周和的眼中,看见了在烈焰中沸腾的少年意气,以及,隐藏在这炙热之中的,几分不可侵犯的偏执血光。
前者,殷晚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曾拥有,但后者,殷晚在梦中的火光里,在镜中自己的眼中,见到过。
周和看到殷晚肯定的目光,便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殷娘子,说了这么多,我其实是有两个请求,
其一,我想先从贵楼中请一两位绣师,随我回永都栖羽楼,助我一力。吃穿用度,绝不会委屈她们。’忘乡绣’的技艺出神入化,贵楼的损失,我们可以照绣品价格计算。
其二,我想与娘子商量一事,有关我在想在此处招揽女子到我布庄做工之事。”
殷晚示意周和稍候,走出门去与人吩咐了什么,再回来与周和商议周和从望乡楼请绣师之事。
殷晚要考虑绣楼的运作,但也考虑了周和要投钱给栖羽楼,便提出先给她一百两,之后再分一年补上五百两即可。
这数目对于现在的周和来说,不是小数目。但周和也理解殷晚的不易,她已经很帮自己了。
她们刚谈完此事,便有两个姑娘在门口求见——刚才殷晚去让人叫了织月、羽书二位绣师。以殷晚对绣楼中人的了解,这二位姑娘最为合适。
织月、羽书与周和互相介绍了自己。织月比周和年长,年方十九,羽书年十五。她们曾经只是农家女、渔家女,这名字是她们进楼之后,自己选的。她们二人,都是年轻一辈绣师中的佼佼者,也都想去永都闯一闯。
殷晚对她二人叮嘱道:
“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想走出这县城,但我希望你们能想清楚——走出望乡楼,你们的确有机会见到更大的世界;但当你拥有更多的同时,你将会面对更多的难题。
“如果你们决定好了,去见到更多,走的更高,就必须牢牢记得,接下来试图打倒你的,会是你前所未见的高山。
就像你刚学会绣简单的手帕,可以开始接工。上手几次,感觉自己马上就可以开始绣衣裙。但你也知道,从绣手帕到绣衣裙,你都要失败很多次。”
殷晚说这话的时候,仪容威严,但也有为长辈的亲切感。晚音、姜年、周妈妈、尹娘子、汪季,所有她牵挂的故人,她的过去,都修饰了她的灵魂,陪伴她走下去。她是最开始那个桃儿,她也是殷晚。
终于把这章改了,之前那版总觉得太像喊口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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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卷一【第五章 望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