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的间距 第9章 涟漪

脚步声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停下，轻地像落在草叶上的露。

林未晞没有回头，也能感受到那道熟悉的、沉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夜风带来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与湿地微潮的水汽混合在一起。他们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这些年来惯常的位置，像过去五年来无数次并肩时那样，默契地维持着一道无形的界碑。

“代码里的星空，终究是预设的。”林未晞望着天际，声音轻得像叹息，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怅然，“没有风，也没有…偶然。”

冯砚走到她身旁的栏杆前，深色的羊绒大衣衬得他格外的稳重，指尖露在外面，骨节分明，泛着微凉的白。他依旧与她并肩，肩膀却刻意错开半寸，保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间隙。细框眼镜后的目光落在远处湿地的暗影里，像在调试一段复杂的代码，审视着某个隐匿的逻辑漏洞。

“偶然意味着变量，变量会带来不可控的错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变量会触发不可控的异常，有些异常，哪怕是最优算法，也无法自行修复。”

这话像一颗裹了糖霜的石子，投入林未晞心底的静湖，漾开的涟漪带着细微的麻痒。她听懂了，这不仅仅是说代码。记忆闪回到大三那年的流感季，她发着烧跑下楼给他送代码硬盘，他倚在宿舍楼下的香樟树干旁，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连帽衫，平日里沉静的眼眸因为她的出现，亮得像淬了星光，可等她把硬盘递过去，他却飞快垂下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扫出浅浅的弧影，只低低说了句 “麻烦你了”，指尖接过硬盘时，刻意避开了她的触碰。

他总是这样，在她以为两人的距离缩进一厘米时，又不动声色地退开两厘米。长时间的静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只有风吹芦苇的沙沙声。这份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心慌，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内心同样无法宣之于口的期待与怯懦。

她终于侧过头，夜色柔化了冯砚的轮廓，他鼻梁高挺，唇线偏薄，平日里显得有些冷淡，此刻被月光描上一层浅银，竟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冯砚，”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更像是在对自己说，“有时候，我分不清哪些是你的预设，哪些是…偶然。”

比如那杯恰到好处的玫瑰花茶，比如这个恰好在她彷徨时出现的观星活动。她需要一点微不足道的证据，证明这些不是用逻辑推演出来的“最优解”，而是和她一样，不受控制、突然冒出来的“心动变量”。

冯砚的指尖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指节泛白 —— 这是他陷入深思时的习惯，大学时解算法题、工作后调试代码，他总爱这样。他缓缓转过头，目光终于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镜片反射着远处微弱的光，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

“林未晞，”他叫她的名字，每个字都咬得很轻，却带着分量，“你还记不记得，大二那门《视听语言》，你帮我占的座位，靠窗，第三排。”

林未晞微微一怔，耳尖倏地发烫。她当然记得，那天她起晚了，只剩那个角落的位置，本想自己坐，却撞见冯砚抱着电脑匆匆赶来，眼神里带着少见的慌乱，她鬼使神差就把座位让给了他。

“记得。”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指尖已经攥出了薄汗。

“那个座位，”他缓缓地说，视线似乎穿透了她，回到那个阳光充足的教室，“抬头能看到图书馆的钟楼，整点时会响三下；低头能看到… 你趴在邻桌记笔记时，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扫出的弧影，被午后阳光滤得暖绒绒的。”

他的声音很平缓，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在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看到了？他记得？在她毫不知情的时候，而且用这样…细腻的方式记住了？

“所以，”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星空，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仿佛刚才那句近乎告白的话只是她的幻觉，“不是所有变量，都是错误。”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震感透过针织衫传到皮肤上，突兀得像一根针。屏幕上“陆昭野”的名字闪烁着。这突如其来的打扰像一根针，刺破了两人之间刚刚凝聚起的、脆弱的暧昧气泡。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接听。

冯砚的视线从她的手机屏幕上一掠而过，快得像没停留过，随即后退了半步，那道无形的界碑又重新立了起来。“接吧。”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刚才那一瞬间的流露仿佛只是夜色造成的错觉。

林未晞走到一旁，接起电话。

“未晞姐！”陆昭野的声音依旧清朗有活力，带着点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希望没打扰你休息。我刚刚在测试《星轨》的新活动，发现‘寂静星尘’徽章的触发判定有个小瑕疵，在逆光环境下扫描二维码容易失败，识别率会掉30%，我猜你肯定也会参与，就赶紧跟你说一声，已经顺手反馈给官方了。他们说明早就能修复了。”

他的关心直接而坦荡，带着技术派的务实，不掺杂任何暧昧的试探。这种纯粹反而让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

“……谢谢。”她诚心道谢。

“不客气！哦对了，”他语气自然地切换，“‘云境’项目的启动会定在下周三上午九点，沈秘让我同步你一下。”

挂断电话，林未晞走回去。冯砚依然站在那里，背影在辽阔的星空下显得有些孤单。

“是陆昭野。”她主动解释，声音轻缓，“他提醒我游戏活动有个小bug。”

冯砚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气息混在风里，轻的几乎抓不住。

回程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林未晞侧头看着窗外掠过的街灯，光影在冯砚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明明灭灭，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偶尔会轻轻敲击一下真皮方向盘，和刚才敲击栏杆的节奏如出一辙。直到车停在她公寓楼下，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比夜风还轻：

“林未晞，程序的运行需要响应时间。”

他侧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不确定，“别太快…判定超时。”

说完，他伸出手，指尖避开了她的皮肤，只轻轻勾起安全带的卡扣，“咔哒” 一声，动作流畅自然，却带着刻意的克制。

林未晞站在公寓门厅，看着他等待她进电梯的身影，他倚在车头。她走进电梯回味着他最后那句话——“别太快判定超时”。他是在为他的沉默辩解，还是在恳求她，再多给他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