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兮指了指前方跳脱的宋横身影,问他打算怎么办。
宋庆看向那身影,也开始为难,倒没有被吞噬的恐惧,他已经明白其中关键,只是有几分羡慕,一点遗憾。
小院在眼前了,宋横似乎感应到什么,冲进家门,果然看到了一张摇椅,破烂老旧,和了过去二十年时光。宋横扑到摇椅里,高兴得直晃悠,顺便抬手打下法器,和三个术士。
“手挺快,这就叫人来报仇了,可惜太菜,修炼到家再来吧。”
今时今日,没了心事法力大增,院子的禁制也解了,谁能奈何?宋横脸上是无法无天的猖狂。
看得闻兮想笑,宋庆直接笑。
“你最多还有三天。”语气尽是担忧,笑容全是揶揄。
宋庆沉默片刻。
“宋横是我分裂出来的,在我最难的时候出来挑担子。他是我的一部分。”宋庆笑得坦然轻松,“如果他吞噬我,也是我吞噬我自己,是自由随性的我吞噬被世俗礼教规训的我,我若消失,我也将重生。”
这觉悟,到底是死过两次的人。
“怪不得你俩的魂魄能坚持分裂这么久。”闻兮道,“其他灵魂分裂,都要相互撕咬的,都觉得对方的特点很讨厌,恨不得杀了自己的一部分。你分裂出来宋横不恨你,你也不恨他,真是难得。”
李暄和听了,若有所思。
这个任务结束,圆满度八十分。
宋横发了怨气,宋庆释怀;再过几日,宋庆的魂魄也将完整,不会再发疯让老父亲担忧;
小孩子们不用再跑来献阳气,不会再因此生病;那些财物交由宋庆生前好友管理,用于正途;
闻兮三人得了报酬和三坛佳酿;李暄和看了一场人间事。
卿小宝和李暄和中毒还有后劲,闻兮送两人回客栈歇息,自己去找那五口之家。
白天看的时候,这家人状态都很差,被妖气侵蚀过久,担心出事。
循踪迹到了地方,是一处奢靡大宅院,灯火通明,值夜的仆役护卫就有三五十,个个神情紧张严阵以待。
闻兮有些疑惑,这家人明明被妖威胁,为何请的尽是普通护卫,不见除妖师。白天以道士身份提出帮忙,也被拒绝。
伸手探了探,哦,有宝器,藏得很深。
至后院,有一堵院墙破碎,墙上有利爪印记,地上还有修补的工具。再往前,桂树芭蕉成片,也有被摧毁了几棵,树影丛丛,昏暗了许多,绕过一处假山,一张阴森恐怖的脸赫然出现。
闻兮震撼之余,悄悄退后两步隐身花丛。
透过微光,看这屋子陈设是书房,男人站在窗口,表情阴冷,眼珠翻动,嘴里碎叨叨念着,应该在谋划什么。
手里死死握着一个细长木盒,盒面刻着繁琐的咒文,不时拿盒子靠近胸前嘀咕,不时用手摩挲,浑浊的眼睛冒出精光。
施法感应,里面藏着一个力量深厚的宝物。
突然,这人像是察觉什么,猛地抬头,护住盒子,死死瞪着前方。
身在暗处的闻兮和这目光对上,如坠泥潭,十分不适,便转头离开。
太熟悉了。
这家人看似身处危险中,实际谁有危险还不知道呢。
西边一声凄厉鸣叫,闻兮分辨方位,忽听身后有东西跌落的声响。
回头,那男人脸上顿现惊恐神色,声响是那盒子掉了,有青光闪烁,里面的东西在撞击。
闻兮思索片刻,循鸣叫声追去。像是鸟叫声,可是又奇怪,像夹着寒风。
追着追着,看到投宿的客栈了。暗道“糟糕”,冲进房间,李暄和正与妖怪打斗,妖怪看到来人,从窗口急急逃走。
苦涩的血腥味残留。
这是一只青鸟?心口白绒上沾满血迹,双爪磨损严重,还有劈叉伤痕。
逃至半空,它明明想朝东边飞,却克制自己,翅膀不稳地往南边去了。
闻兮担忧地趴窗看了好一会,身后传来“咚”地一声。
李暄和倒地抽搐。
次日,在某家繁华酒楼找到了那五口之家,同样在吃饭,同样还是吃不下去,只有小女儿偶尔扒两口饭,脸上紧张万分。
男人低着头,表情在强装镇定,不复昨日之见。
大概是明白这家人为啥不在家吃饭了。
害怕,没心情。
三人在窗边坐下,呼吸新鲜空气,看外面人来人往。冰红的糖葫芦,十分引人注意。
卿小宝和李暄和两个倒霉催的,中毒没好,昨天又被妖怪吸了一口,都发烧了。
头晕目眩还犯恶心。
李暄和想,要是能吃个酸酸甜甜的糖葫芦,那该多好啊!试着挪动步子,没力气。
闻兮觉得这人迷糊样子,跟白虎幼崽似的,忍不住上手逗她。
李暄和何时这样被动了,烦得要死,不断想挥开她的手,但没什么力气,气得人干脆趴桌上,破罐子破摔了。
闻兮看她嘀嘀咕咕的,脸上笑意更明显了。怪不得人家都喜欢毛茸茸的小兽,逗起来是好玩哈。
手一伸,去挠下巴。
“……”李暄和想自己是欠了多少钱要这样还债。
闻兮觉得炸毛了更有意思。
卿小宝一个半大小孩,眼巴巴看了会,觉得两个阿姐不理他,心酸了,主动把脸凑过来。
闻兮愣了愣,哈哈笑,也上头呼噜一把,喊卖糖葫芦的小贩进来,在两人亮晶晶的目光中,买了两串大的。
起身去找那家人谈话。这次稍加强硬,加了恐吓,成功拿下这家人。
当然也可能是这家人被折磨到极限,不得不同意花八两八钱银子请道士除妖。
从中得知关于这个大妖的消息如下:这个男的叫吴平,某年救了一个受伤的姑娘,叫元青。元青称为报恩,也说喜欢这家人,就留了下来,姐弟相称。
可是经过多日相处,竟然发现元青吃人的秘密,才知她是妖,不止如此,还有偷盗,勒索等罪行,苦劝无果又奈何不了妖怪,只好赶她离开。
元青愤怒离开吴家后,住在芮城西边六十里处的山坳里,常来恐吓捣乱,已经视他家为仇人。
吴平非常无奈,但为了家里人,只能如此,恳求闻兮给她一个痛快。
闻兮暗自佩服,走出客栈,回头,果然又看到那种病态的恐惧,以及一丝决绝。
卿小宝摇摇头,根本不相信这家的话,直言道:“这事有古怪。”
李暄和迷迷瞪瞪的,说昨天那妖,受伤很重,很癫狂,如果是能威胁吴家的大妖,那是谁让大妖伤重至此的呢?
另外吴平一大家脸色眼神都很怪异。
目前只有找到妖怪才能明白真相。
这个妖有大几百年道行,捉它不难,难的是去林中巢穴找了却没找到。
里头斑斑血迹,被破坏得十分严重,有面大铜镜被劈成两半,果子糕点满地,石壁石凳上有好多利爪留下的血痕。
难怪昨天直冲客栈而去,是想借元气疗伤。
循着几点血迹,在林子里找,忽见十几个僧侣道士前来,气势平稳,甚至礼貌地让路到边上走。
直到双方擦肩而过,杀气腾腾,一言不发打起来。
闻兮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李暄和双重身残,毅然挡在前面,把这些人掀了出去。
忽的飞来一只巨物,迎面就是眼花缭乱的杀招。李暄和拽着卿小宝后脖子边打边退,是昨天那只大妖,吸了元气,妖力强盛。
李暄和心里那个苦,这算什么,吸我东西,还来对付我?
它被打向一边,怒气顿生,挥舞翅膀,但翅膀光秃,堪堪勉强飞起,只有一双利爪威力十足直击她喉咙而来。
闻兮伸手定住它,转而问倒地一片的僧道,问:“谁请你们来的?”
那些人惊恐道:“吴平。说你带妖威胁他,这妖不是你手下?”
“这妖咋成我手下了?”
李暄和偷瞄闻兮,这个人果然是天神啊,没了神元也这么牛的吗?随手一指定乾坤?那以前小心翼翼送玲珑锁,算个啥?
大妖凄厉的鸣叫声再次响起,挣脱了定身术,飞起盘旋,又杀了回来。
那大妖杀气很重,几波攻击都拼尽全力。
李暄和见状,冷静了些,只守不攻,静待机会,因为它的拼死相博,更像是和生命决绝,那么重的杀气,招式对外,实则却杀向了自己。
这只妖是疯的。
忽然大妖腾起后退,有俯冲殊死一搏之势。李暄和沉下脸,眼里涌现坚毅。
大妖嘶吼着扑了上来,刺眼青光闪过,树木震动尘土飞扬。
尘雾散去后,大妖倒地,羽绒褪去,化成一个姑娘,青衣带血,青丝发黄,样子枯槁悲凉。
“不!”化人后尖叫着捂住脸,埋头哭泣。
闻兮疾步上前,拿出纱巾盖在她头上。
青衣姑娘呆了片刻,慢慢放下手。
那双手,皲裂,皱巴,染血。
李暄和凝重道:“你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
闻兮弯身扶起大妖:“元青姑娘?”
大妖化的姑娘闭了眼,若有若无地喘气,没有吭声。在刚才与李暄和对战中已经把大部分杀气发泄了,现在显得很疲惫。
闻兮能看穿别人的脆弱和伪装。方法是列举出能困住人的因素,然后依次排除就好了。
她装作不甚在意,问道:“你是主动把心羽交给吴平保管的吗?”
那姑娘憔悴冷漠的脸上有了一点变化。但转瞬即逝,并不关心。
“为报恩?”
那姑娘仍是不说话,袖子下握了拳头,却没有握紧。
“这报恩方式可不太好,怎么把自己都快折腾没了。”
这话似乎在揶揄嘲讽,姑娘终于抬眼,隐有怒气。转头看向拦住自己的李暄和。
为啥她有强大的可扭转生死的灵力,上次去抢扑空了,现在抢能抢到吗?伸出手准备试试。
李暄和平静望着她。
元青想到自己被一掌打出人形。
算了,无所谓了。
李暄和被盯得泛起难过情绪,默默后退。
闻兮猜出事情大概,问道:“是吴平让你来杀我的吗?”
姑娘斜睨她,凉意重现,手上在蓄力。
让一切结束吧。元青特意看了眼李暄和,猛然出手打向闻兮,胳膊还未伸直,掌风就被阻断在空中,有无形厚重的力量挡住了她。
只是挡住,不是击杀。
闻兮不解:“为何要杀我?我也受吴平委托。来除妖的。”
轻飘飘说出话,任它晴天霹雳。
纱巾下,元青面容扭曲,挤出难听的声音。
卿小宝撵走僧道,过来一看:“这是喉咙受伤了吗?”
几人这才察觉,元青满腔悲凉,却一直没说话。灵力照过,她的脖子上,皮肤下面,有一个洞。
去了吴平家里,在院中亭子里等待。这个案子不难,双方聚到一块对质就好。
能真诚沟通,就解决一半了。
如果吴平被威胁,那可不能再忍下去,毕竟上有老下有小,得除妖;
如果元青有不公,那要认清现实,恩情重要,自由亦可贵,得远离。
吴家人不好说话,护卫不让他们进,倒也不是不让闻兮等人进,是不让元青进去,纷纷拿出打妖棍,待棍连接到一起威力惊人,逼她们快滚。
李暄和只好把护卫打晕。
亭子周围种了十几簇矮树丛,看着像很名贵且少见的品种,叶子灰暗长得稀稀拉拉,显然不适应这里的土壤。
元青扶着柱子坐下来,盯了许久,眼睛酸痛。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和这树丛一样,枯败至此。
元青是一只妖,在高山悬崖上修炼,每日所见,是广阔的天地,每日吹面的,是山谷间的风。
这里高耸陡峭人迹罕至,觉得危险的是其他厉害的妖怪,它们有的会通过吞噬其他妖怪来强大自己。
某天她被追杀,拼了半条命打伤熊妖,甩开追踪躲到了山洞里,边恐惧边养伤。饿了十几天,遇到来采蘑菇的吴平。
把人家几天的口粮一顿吃干净了。
次日,元青恢复活蹦乱跳,摘了悬崖边的果子还回去。
果子卖了钱,吴平一家似乎很开心。好多人,有母亲,父亲,姐姐,姐夫,外甥,吴平和他妻子,桌旁小篮子里还有个嗷呜不停的婴孩。
果子珍贵,给自家留了一些解馋,他姐姐洗好端上桌,一堆人围着吃饭笑容满面。
元青趴屋顶看了三天,无父无母,见惯了血腥掠夺残杀,这种场景,真让妖越看越迷糊。
几年前的事了,乍然想起,恍如隔世。
她想,当初,是被那种吵个不停却又其乐融融的氛围吸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