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精心挑选的礼裙是一场舞会的开端。
悠扬的钢琴曲无法将我从鲸骨束腰下解救出来,我忍着肋骨的剧痛,提起厚重的礼裙躲进角落,但明亮的灯光让我无所遁形。
我想离开,但没有塞拉斯的允许,马夫不会送我回家的。我只能耐心地等待他们尽兴。
一曲结束后,我数完袖口上的珍珠,准备继续用目光描摹裙上手工刺绣的银线铃兰。我听清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在讨论我和公爵一家是什么关系。
尽管凯莱布保证没人会发现我的真实性别,但我还是想将头埋得更低一些,不希望大家注意到这张畸形的脸。
我一垂头就看到自己不再平坦的胸脯,泪水就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恨金黄色的假发不够厚也不够长,无法将我完全包裹藏匿起来。
塞拉斯怎么有脸说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宠物,就算礼裙再华美,也改变不了它是牢笼的事实,而我被困在其中,供人肆意观赏议论。
音乐再次响起,一个人停在我的面前。我以为是塞拉斯或者凯莱布来带我离开,高兴得将怨恨丢在一边。
我抬头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笑着朝我伸手,询问:“美丽的小姐,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我不了解贵族礼仪,更不会跳舞。虽然凯莱布说愿意教我,但我不想给他嘲笑戏弄我的机会。我以为只要一辈子不出席这种场合,就永远不会出糗。但所有人各怀目的,强硬地要求我参加聚会。
伊莎多拉和她两个儿子心思有多恶劣不必多说,公爵看到表面的兄友弟恭很是欣慰。我本以为最谅解我的人会站出来反对我抛头露面,但自从进入这个家族,她的野心日益显露,她不再满足安逸的生活,开始想方设法让我跻身贵族间并争夺继承权,参与舞会也成形式之一。
她至今不知道,他的儿子参加人生中第一次舞会,是作为被绅士邀请共舞的淑女。
我当然不能答应邀请,我一旦开口就会暴露我的真实性别,并且将遭受前所未有的嘲笑。
我不堪忍受陌生男人目光的炙烤,环顾四周,但没有在人群中找到塞拉斯或凯莱布的身影,这两个把我推向地狱的始作俑者此刻却是我的救命稻草。
我想后退,但发现双脚无法挪动,我听到自己剧烈心跳声,捆住肋骨的束腰也越收越紧,我开始无法呼吸,头晕目眩。
璀璨的吊灯像落幕时的舞台光骤然熄灭,我眼前一片漆黑,脱力倒下时被什么稳稳托住,随后,浓烈的香气冒犯我的鼻腔。
“喂!谁允许你这么无礼的!”
不远处传来凯莱布的声音。
这一声呵斥让戏剧继续上演。我的眼前逐渐恢复光明,发现自己正被那个陌生男人搂在怀中。他被我一把推开,趔趄后退,撞倒了桌上的红酒瓶。
酒瓶破裂的瞬间,深红色液体飞溅,一小块碎片弹到我的裙边,两双锃亮的皮鞋同时在我身旁落地。
塞拉斯和凯莱布一言不发,整理我的着装。我原本得以解脱的心再次跌回谷底,还以为他们是良心发现,原来是怕丢了家族的颜面。
两人像合上的左右门,严严实实挡在我身前,开始追究陌生男人。
他们忙着复盘整件事,没有一个人关心我的感受。我没法完全专注听他们的对话,只能从只言片语从得知那是一位子爵。他高声说只是想邀请我跳一支舞,希望我作证他并没有做出任何无礼的举止。
我的说辞能不能被接受还是个问题,他们不了解我,获许只会觉得我仅仅是因一个邀约就差点昏倒。但我以这副姿态,光是站在灯下曝晒已是苦不堪言,又该如何袒露我的情绪。
塞拉斯和凯莱布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我耳鸣得厉害,听不清一个字。人群太过密集,空气稀薄到让我再度感觉到窒息。
我转身离开,像刚幻化出双腿的人鱼,每一步走起来都摇摇欲坠。看热闹的人让出一条通道,我希望去到没有光照的地方,一个漆黑到看不见我的地方。
野外的空气似寒冰,我希望冻死在这片花园里,但又担心人们肆意检查我的尸体。
他们脱掉我的衣裙,就会发现我的胸部是由棉花填充的,以及被束腰勒到变形的肋骨,这具干瘪僵硬的男性身体会令他们作呕。而当他们洗掉我脸上的脂粉,看清我的丑陋,将再度唏嘘,但没人会惋惜公爵情人的孩子的离世。
能不能让我悄无声息地消失,让所有人都忘记我曾经活过,以免在葬礼上,借用悼词再将我羞辱一遍。就算神明真的存在,也很难眷顾我,祂会优先怜爱完美的孩子。
我像盛夏的纺织娘,藏在灌木丛间啜泣,直到被人打断。
“抱歉,你哭泣的时间实在太久,这样下去,你会着凉的。”伴随细微又缓慢的脚步声,一个身影渐渐从黑暗中显现。
有的人天生就懂语言,如果他首先问我为何哭泣,无疑是将我拉回那个窘境重新凌迟。但他避重就轻,只提及严寒。
他蹲下身子,递出一块素净的手帕,“我叫艾尔伍德。或许您需要这个吗?”
艾尔伍德,我默念这个名字。
远处的灯光洒在他柔和的脸庞上,映照出他表情的微妙,像是在友好微笑,似乎又流露出某种悲伤,但那绝不是对我的怜悯。
他为什么不参加舞会而是躲在这里,冥冥之中我感应出他是同类,和我一样是被边缘化的存在。
现在回过头来以局外人的角度审视那个夜晚,才明白我从来不具备敏锐的第六感,只是我孤立无援,又太过希望有一个人能与我惺惺相惜,以此获得一场拯救而已。
我不知道艾尔伍德是否有从哭声分辨出我的性别,我试图从他的言表里探究出嘲讽。
我们目光相撞时,他先一步移开眼,开始左顾右盼,假装忙着找什么,格外滑稽。
当我反应过来时,手帕已经被我哭成抹布,上面全是厚重的脂粉。同时,我意识到他的慌乱是因为我哭花了妆。
我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恐怖的鬼脸,垂头继续用金发遮挡一切,包括视线。
我沉默地盯着地面上像花盛开的裙摆。
凝固的时间被凯莱布打破。他很快就找到花园里来,并且不厌其烦地重复呼唤凯蒂这个名字。
我不想承认这个假身份,但我不得不做出回应,在他急到喊出我真名前。
我双腿有些发麻,起身时没站稳,及时抓住艾尔伍德。他没有因丑鬼突如其来的触碰而受到惊吓,他沉默又平静,将我缓缓搀扶起,像在小心地采摘鲜花。
伴随高度的升起,层层堆叠的布料恢复平整,裙摆因重力下垂收起,我也在他手中枯萎。
凯莱布很快注意到我,但他和艾尔伍德没有什么往来,甚至没有简单寒暄,就拉着我离开了。
即使塞拉斯目前还未成年,未被正式授予爵位,但大家都知道凭借他的能力,这是迟早的事。纠纷被他顺利解决,我终于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兄弟俩坐在我的对面,又开始像恶鬼一样的盯着我看。
“西里尔斯,下次强硬一点,如果有人欺负你,家里人都会给你撑腰的。”塞拉斯说。
我讥讽地回复,最先欺负我的不就是你们吗。
凯莱布发出长叹,“你又来了,我们到底哪里欺负过你。”
我已经疲于和他们争执,看向漆黑的窗外,感叹他们都是混蛋。
“真想不通你每天在想些什么。你这刺猬一般的性格,遇到一点事就缩成一团,把我们当敌人似的攻击。”
我狠狠地踩了凯莱布一脚。他疼得大叫,威胁说要把我丢下马车,但他到底还是没这么做。
我当然不会爱了,我忙着讨厌这个,仇恨那个。我刻薄是我从未被善待在先。
“今晚你太莽撞了。”塞拉斯说。
我没好气地怼回去,“那就下次别带来我来。”
“我说的是凯莱布,你溜走后,他动手打人了。”
“那也该打,谁让他用脏手碰西里尔斯的。”
“谁碰过我就该被打吗?怎么不见你们挨揍。”子爵只是在我摔倒前扶住了我,哪有他们做的事过分。
凯莱布说:“我们兄弟吵架,你就别插嘴啦。”
“哦,现在我就不是你们的弟弟了,是个外人了。”
塞拉斯笑说这话真的有意思。凯莱布捂拖着长音说西里尔斯的巴掌也有意思,并建议塞拉斯也试试。
看吧,因为我太弱小,他甚至不介意我的任何激烈反应,甚至开玩笑。
塞拉斯说愿意给予我补偿,我哪敢奢求什么,他们离我远点就谢天谢地了,但当我表达诉求后他们又异口同声说不可以,那语气坚定好像做鬼都不会放过我。
塞拉斯注意到我手里的东西,问这是哪儿来的。凯莱布解释说在后花园撞见了艾尔伍德。
“艾尔伍德,那个艾尔伍德?”
“嗯。”
我本以为他们围绕艾尔伍德深入交流一番,但话题就此终止。
塞拉斯夺走手帕,像扔垃圾一样把它丢出马车,命令我不准别乱用别人的东西。他撩起礼裙,抚摸裙摆上的红色铃兰,“沾上红酒渍了,这条裙子扔了吧。”
他想扔的何止是裙子,他们如此煞费苦心地折磨我,无非是想把我逼走。
即使那天我失去唯一与艾尔伍德联系的东西,后面我们还是走到了一起。
我现在时常在想,如果我与艾尔伍德的相遇没有如此狼狈,我是否能以更自信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心安理得地站在他身边,当察觉到他的虚伪后勇敢地质问他为什么不给予我最真挚纯粹的感情。
或许,我应该像凯莱布丢掉手帕一样,果断决绝地舍弃这段孽缘,而不是一边念念不忘,一边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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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