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以后,我一直祈祷报应降临到所有欺负我的人身上,可惜他们越来越成功,深受追捧。
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报应。
正义的审判总是迟来,而我这活不了几年的可怜虫恐怕禁不起等待。
我为什么不自己做出行动呢?就算我现在跳出来在公众面前重提往事,只会被指责斤斤计较。
我有自知之明,我本就不讨人喜欢,何必还要出现在大众视野,招致厌烦。况且以我现在的身份,除了我的家人,有几个人能相信我曾经拥有一段艰辛的生活。
让我生活好转的契机是在我十八岁那年,我这个私生子身份曝光。
我的父亲卡斯帕还活着。
他本是一个落魄贵族家庭的次子,拥有显赫的名声但无实际财富。作为皇家骑士团的一名中层军官,他凭借英俊的外貌、卓越的能力在宫廷中崭露头角。
他野心勃勃,但因为缺乏根基,地位始终得不到提升。于是,他把目标瞄准财政大臣沃尔多伯爵,这位并非世袭大贵族,而是被破格提拔的新贵。
沃尔多伯爵富可敌国,但极度渴望一个古老的贵族头衔来净化家族的血液,他同样看中了我父亲的贵族血统和军事潜力,将女儿伊莎多拉许配给了我父亲。
通过婚姻,他获得沃尔多伯爵的全力支持,再加上在边境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终于,他被册封为公爵,成为最有权势的领主之一。
年轻时锐意进取的一面被岁月的尘埃覆盖,这位负心汉追忆往昔,终于舍得想起被他抛弃在边境小镇的恋人。他太过迷恋权力,以致于对曾经的选择毫无愧疚,依旧认定自己正确无比。
在所有人眼中,伊莎多拉,这位贵族淑女单纯善良,成为两个男人交易的牺牲品,却依旧维持风度,完美到无可挑剔。
而我的母亲,作为公爵情人的塞拉菲娜恶毒无耻,不择手段勾引了在边境征战的公爵,并在怀孕后悄悄将孩子抚养长大,上门争夺家产。
真要论先来后到的话,那位公爵夫人恐怕要排在情人的后面。
伟大的公爵当然不允许自己的名声染上污点,他禁止我妈妈向外界澄清,以此作为交换,他接纳我们母子,允许我们住进他的房子,挥霍他的财产。
没有人知道,我出生时,卡斯帕和伊莎多拉要订婚的消息才刊登在报纸上。这对所谓恩爱夫妻生下的双胞胎儿子明明比我还要小几岁,我却每次都要装作心平气和地喊他们哥哥。
沃尔多伯爵没有激烈反对我们母子的入住,估计在他眼里,我们在争夺财产这方面实在没有什么威胁性,卡斯帕不过是接济了两个乞丐。
当我和妈妈长途跋涉,第一次来到公爵的府邸,它不是我所想的那种轻盈舒适的庄园,更像是一座宫殿,犹如充满力量与压迫的古老巨兽。道路两旁的树木被精心修剪,像排列的士兵。
我穿过厚重的大门,看见门廊两侧立着披甲持矛的雕塑,从远处飘来的香气洗涤我麻布衣服上的汗臭,我听见动静,回头看见几个佣人正跪着擦拭什么。
他们紧紧跟在我的身后,沿着我行走的路线前进。然后我才反应过来,是我带泥的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了痕迹。
我窘迫又不知所措,好像又给人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但他们用抹布努力摩擦地板的模样让我极度不爽,像是在对付什么脏东西一样。
看到他们埋头苦干,我又释怀了。我很清楚,我将不再低人一等,不能像以前那样因为一点小钱就吵得不可开交,和这些人计较,反而拉低了我的身份。
想到这儿,我不怒反笑,“妈妈,原来我是有钱的呀。”
妈妈同样笑着,“别再说这么寒酸的话了。”
走廊上,我们的回音荡来荡去。我们如愿挤进这个古老又尊贵的家族。
饭桌上,公爵宣布我们母子可以永久居住在这里,并且希望大家能够多多关照我们,尽快适应新生活。
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优越感,他不喜欢两个女人争风吃醋而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所以看到大家和睦地共进晚餐,自视又取得了一场战役的胜利。
伊莎多拉的两个儿子就坐在我的对面,他们的脸一模一样,而且完全继承了伊莎多拉的美貌,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他们专心地吃饭,使用刀叉的动作自然优雅,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们没有把我看作侵略者,来刻意刁难我。
这对大家容易混淆的双胞胎,我能很轻易地分辨哥哥塞拉斯和弟弟凯莱布,但无法说明原因。
我被要求和两人搞好关系,不得不迎合他们的爱好。
最初只是简单的骑马、击剑和诗歌朗诵,但我我理解不了诗歌的优美,击剑比赛屡战屡败,也没能驯服成功一匹马。
即使我做不好任何一件事,兄弟俩也喜欢时时刻刻带上我,所有人都觉得他们非常疼爱这个一无是处的弟弟,只有我清楚,我成为了他们的陪衬,我越无知可笑,他们就越具有涵养和才华。
兄弟俩恶毒至极,他们故意让马受惊,导致我骨折,不得不卧病在床修养。
我发誓等我痊愈就会向公爵揭露他们的恶行。伊莎多拉来看望我,她拉着我的手,愧疚地说已经警告两个孩子不会带我做任何危险的事。
“太太,他们是故意的。”
兄弟俩就站在我的门口,被检举也没有丝毫露出慌乱,像饿狼一样死死地盯着我。
伊莎多拉抚摸我的脸庞,眼睛里流淌出柔情,笑说:“你和你妈妈真像。他们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家伙,才总是围着你转。你也知道,不成熟的男孩子总希望通过一些幼稚的行为吸引人的注意。”
如果讽刺犹如尖刀,她的话让我早就形如蜂窠。
我已经十八岁了,但远比同龄人柔弱,以前生活太过拮据,吃的净是没有营养的东西,才发育出这具瘦小的身材。这样的我,又怎么称得上漂亮。她越是夸耀,其中的讽刺意味就越是深刻。
我说:“夫人,这不是你两个儿子应该欺负我的理由。你非但没教育他们别做小人,反而指导我应该宽容。”
伊莎多拉的手慢慢下滑,摸上我的脖颈,眯起眼睛微笑道:“善良的西里尔斯,你就原谅这两个笨蛋哥哥吧。”仿佛只要我拒绝,下一秒她就会掐死我。
我恍然大悟,伊莎多拉并非人人所称道的那样,这个府邸里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比谁都不希望我们母子住进来。
两个女人都因同一个男人遭受伤害,她们互相讨厌,也对爱人怨恨满满,但她们无可奈何,只能像爬山虎一样,贴合这面稳固的墙壁。
进入漫长的寒冬,我的伤口恢复得更慢了。两兄弟虽然没有像以前那样刻意找我的麻烦,但总是出现在我的房间。
凯莱布进门时会下意识皱眉,然后扇一扇面前的空气。在他第一次表露出嫌弃后,我就吩咐人好好打扫我的房间,但他次日来时依旧重复这个动作,我就明白他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暗示他闻到一种独属于我的臭味。
第三天,当凯莱布准备抬手挥空气时,我率先开口说道:“嫌臭你可以不进来呀。”
暖阳透过玻璃刚好照到我的房门,凯莱布周身散发光晕,他的笑容格外刺眼。
四个佣人手捧花束进到我的房间,伴随细微的抖动,几滴水像小珍珠掉摔在地板上。他们一声不吭,把我的房间装点得像春天。
凯莱布手托着下巴,满意点头,“西里尔斯,要不是我,你这房间都快要发霉了。”
相较于凯莱布,塞拉斯打压我的方式更为令我不适。他喜欢坐在离我床最近的一把沙发椅上阅读,每当遇到新奇的知识或观点,他都会对我发问,听到我愚蠢的回答后,他笑着摇摇头,再滔滔不绝地讲解正确答案。
他偶尔也会扔给我一本书,让我在规定期限读完,并且抽问我,只要我表现出一点犹豫,他就开始洋洋得意地说:“西里尔斯,需要我帮助你吗?”
我把头缩进被子里不想如他意,但他总会把我挖出来,并趁机端详我的脸。
我知道我的脸有各种缺陷,我也试图找医生救救我这张脸,医生问我对自己哪儿不满意,我又无法具体回答。
于我而言,众人定义的美丑界限太过模糊,就像以前在学校大家都私下夸耀卡特英俊,可作为朝夕相处的朋友,我从不这么觉得,甚至认为他的容貌远配不上他的品德。
我指着报纸上的明星打算以此为整容模版,医生摇头说我的颅骨面和明星有根本性的架构差异,如果执意进行手术,可能导致皮肤坏死、五官功能受损。
我退而求其次,说不一定要拥有明星那样的光彩,我的五官像生锈的零件,需要替换。
医生强调美不是单一,而是整体的、精妙的和谐。他不能无中生有,凭空将一张脸安装在我骨头上,他只负责修缮或者优化。
我当然赞成修复,终归还是做点什么来拯救一下我糟糕的五官。
这庸医摆出为难的模样,说以我现在的心态,术后100%会不满意,将陷入“不断修复”的恶性循环,最终导致真正的毁容。
我的要求并不严格。他非但不反思技术不行,还暗示我心理有问题。
“你只看见了五官,没注意到美的本身。美的本质,不是宣传海报上深受追捧的明星脸。你的脸有辨识度,有故事感,是一本值得一读再读的书,不要撕毁它。”
我笑出声,丑何尝不是一种辨识度。
至于故事感,谁愿意听一个丑东西讲的故事。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用不着长篇大论,只是简单的日常交流,人们都会有意或无意地将目光停留在对方的缺陷上。完美固然值得称赞,但瑕疵更容易吸睛。看清皮囊只需一眼,了解内涵可不止一瞬。
我自以为这张脸已经是丑的底限,他居然还能创造更丑陋的可能性。
接连问了好几个医生,结果都是不尽人意。他们劝告我别过度追求美,不必吹毛求疵。我勃然大怒,他们下跪求饶,拜托我另请高明。
我没想到我的脸能刁难人至此地步,我比这群医者还无可奈何。他们的态度让我清晰地意识到,我注定和美毫不相干,便遗憾放弃了。
我时刻安慰自己,失去漂亮皮囊意味着靠近我的家伙不再以貌取人。
但塞拉斯和凯莱布这对混账兄弟又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