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说完,才想起来,这人被自己束缚手脚,估计是想躲也躲不了。
萧浊面色铁青,仿佛身上躺着的不是少女的温香软玉,而是某种会爆炸、会惊天动地的大杀器。
可不知怎么的,他的耳尖有点红。
十四岁的少年,虽然尚无经验,可也是知慕少艾的年纪了。
不过这点微红在昏暗夜色里也看得不分明,是以路长惟并没注意到,她的注意力全在另一边——木柴“咕噜”滚在地上,在寂静的深夜里响得格外突兀。
她心里咯噔一声响。
果不其然,推门的“咯吱”声响起,紧接着是路启那颇有特色地拖着一条腿走路的“沙沙”声。他的老寒腿犯了病就是这样,走不快。
可现下他每一步都好像踏在路长惟心上。
自从路兰氏自缢之后,路启一向睡得浅,丁点动静就会把他吵醒。在门口站定,似乎是听见了柴房里有声响,又不太确定,便唤了一声“路长惟”。
萧浊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边明显紧绷起来、坐立不安的少女,心道,原来她叫路长惟。
长路漫漫,惟上下求索。他又一哂,这么有文韵的名字配她这个草包绑匪可真是糟蹋。
“草包”路长惟摸摸索索地爬起来,弯着腰贴着墙挪到柴扉门边,还不忘回头恶狠狠瞪萧浊一眼,意思很明显:让他安分点,别说话。
她倒是忘了,萧浊为了保命,自然不会主动找死、把路启引来。
路启在门口站了片刻,伸手正要推门,突然身后又是一阵“咕噜”响。
先前那只被路长惟放走的公鸡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蹿了出来,估计是失血过头昏了头,居然又昏头昏脑地自投罗网,跳回了自己刚刚挨过一刀的院子里。
路启叹了一声:“畜生啊。”
听见他走远,又重新关门的声音,路长惟才松了口气,刚转身,却发现萧浊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你这样小心翼翼,看起来反而很猥琐。”他慢悠悠道。
反正等他逃出去之后,这女童定然是要死的。既然是面对一个要死之人,他说话便随心所欲起来。
猝不及防被他刺了一下,路长惟一愣,随即眯起眼睛,走到他面前:“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居然让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你杀不了我,你还指望着靠我拿赎金。”萧浊盘腿坐着,抬起脸,直视她。
.......这厮镇定自若的样子,不像个人质,反倒像是偶尔下凡诘问的刑官。
路长惟心里相当不爽地犯嘀咕。
偏偏他说的也对。
她没好气地将人扯起来,解开了他脚上的绳索,却还是束着他的手,牵着绳子,将人往外拉:“跟我走。”
萧浊抿唇,以为她是要放自己走,可出了院门,却没见人有丝毫想要松开自己的意思。
两人踏着一地积水,七歪八绕地趁着夜色出了城,一路上除了撞见几个神色匆忙的更夫之外,倒是没受到任何阻挠。
因着涝灾之祸,大批流民北上,或死于饥饿,或病于时疫,京城守军不愿让多如牛毛的贱民全部进城,便允诺其在城外搭建了大大小小的营地。
说是营地,其实也不过几个破烂油毡棚子。
萧浊一路看来,越看越心惊。
他在宫中有听大臣奏请赈灾济民之事,自己也曾经在城中赐粥见识过饥民不易,可没想到城外营地难民的状况却还要比城中的更难上三分。
他的脚步沉重起来,雨后的夜色中流动着淡淡的烟霭,篝火星星点点,清凉空气中混杂着血腥味,燃烧的柴火味,和人粪便屎尿的味道,一阵阵熏得他头晕眼花。
强忍着恶心,他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那小绑匪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看这里是三教九流聚集的腌臜之地,就算他现下在这里被杀,也只会是神不知鬼不觉......
这么想着,他看着前方走路一跳一跳的少女,盯着她脑后那一枚青色发带,眸光微动。
该不该在这里逃走?
如果她追上来,那他要不要反抗,杀了她?
路长惟却浑然不觉一般,轻车熟路地绕到了营地之后,一处恶臭更加明显的大坑边。
就在萧浊额角青筋抽抽直跳,洁癖爆发终于忍不住时,才听见路长惟一拍手,语气还相当满意:“就是这里了。”
“挑一具你喜欢的尸体吧。”
萧浊:?
路长惟笑眯眯地指给他看面前的乱葬岗:“你找一个和你看起来像一点的,到时候比较好糊弄过去。”
沉默片刻,萧浊才道:“你是想来一出李代桃僵?”
原来不是要杀自己,他松了一口气。
然而丈育路长惟一脸茫然:“李什么桃什么?”呆呆地四处看:“这里哪有桃子?”
萧浊额角青筋跳得更欢快了,好不容易才忍下来,才冷冷道:“你是打算拿假尸体冒充我,好跟你父亲交差?”
“啪”地一声,路长惟一抚掌,笑道:“真聪明,正是这样。”
她撸起袖子,不由分说地弯下腰,在或躺或趴的尸体上挑挑拣拣,一边嘀嘀咕咕。
“这个不行,太胖.......啧,这死的也太惨了,内脏都挖空了......啊,这个看着还行,肥瘦适中,样貌端正,嗯...呃,怎么是个女的?”
萧浊在一边听得脸色铁青。
死者为大,她却这样出言不敬,简直毒蝎心肠,毫无人性。
他攥紧拳,忍着一阵阵反胃作呕的恶臭,走到路长惟身后,犹豫片刻,捏着袖子,隔着布把那几具被路长惟嫌弃过的尸体又一个个端正地摆好,又尽力替他们拢上衣襟。
冬夜寒风呼啸,荒草不生,他只好找了些平薄的石子,压住那些不住随风拂动的破烂衣衫。
做完这些,他又默默闭眼合十,学着替亡灵超度。他曾经同父君往梨花道观祈福时,观摩过皇家道长做过此事。
路长惟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看着还能凑活的,估计是掉进水里淹死了,脸都泡涨发亮,五官肿成一团,就算让他亲爹娘来都认不出。
她满意地转过身,刚要让萧浊来看看自己的“战利品”,却发现萧浊跪在尸山之前,闭目合掌。
此前她就看出这人娇贵又难搞,一路来虽然一句未发,面上的嫌弃确实实打实的。
可现在他却不顾地面血水污臭,跪在雨后积水未干的泥地上,神色肃穆,跪姿笔直。
路长惟撇了撇嘴,决定要煞一煞风景:“人早都死了,你冲着它们说再多都没用,假慈悲什么。”
又嗤笑一声:“要是我,活着时不开心,死了也只能烂在这泥地里,肯定要怨气深重,死后化成恶鬼。”
萧浊站起身,沉默片刻,才道:“以为恶鬼,可能是他人魂牵梦绕、却犹不入梦的亲人。”
路长惟眼珠一转,凑近他:“诶,小公子,那你这么慈悲,等我死了以后,也替我超度一下怎么样?”
跟着路启刀口舔血的日子毕竟朝不保夕,路长惟混吃等死惯了,加上年纪又小,本不应该会想到身后事,可她见惯了死亡,自然也就随口而出。
萧浊皱眉:“好端端的,提死干什么?”
虽然他对这小绑匪没什么好感,可做太子时接受的教诲和君子修养让他始终没法对她视而不见。
“就是看你刚刚那样子挺好看的。”路长惟笑嘻嘻,“若是我死了之后,有你这么个英俊的小郎君想着我、念着我,我说不定就会开心起来,也不会变恶鬼了。”
萧浊冷冷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以为他不愿意,少女又朝他眨眨眼:“你人好心善,就当救救我?”
“你用不着我救。你爹娘呢?”
路长惟耸肩,把那具假冒萧浊的尸体拖着走,一边让萧浊搭把手:“我娘早死了,我爹也不管我咯。”
萧浊脚步一顿。
“你停下来干嘛?帮个忙啊。”
等两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一脚深一脚浅地离远了营地,路长惟突然听见萧浊开口:“你娘,也不在人世了?”
路长惟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他,见他没什么表情,才点点头:“嗯啊。不过你说‘也’,意思是你娘也死咯?”
萧浊抿了抿唇,没说话。
看他这幅模样,简直等同于默认。
路长惟勾了勾唇,她没心没肺,压根没想到什么同病相怜之感。
萧浊却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心想当真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两人安静地将尸体抬回路家的小院,又将人埋在后院里,填好土。
“我可以走了么?”萧浊抿唇。
要不,算了?看她年纪也小,什么都不懂,兴许真是受歹人蒙骗才来行刺自己。
何况,她虽然将自己绑来,却没真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
也许人做错了事情,是允许给他们一次改过自新机会的。
而路长惟拎起自己的袖子闻了闻,皱眉道:“再等等。”
一番劳动出了汗,又是尸臭,路长惟自己都受不了自己身上的味道。
“等天亮,我爹出门以后我再放你走。”
说完,不理萧浊顿时阴沉下来的脸色,又一扯他手上捆着的麻绳,连拉带拽将人又拖进了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