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废太子诏被扔在萧浊面前:“你自己选。”
“保全你自己,或者,和你母后一道去死。”萧惠帝的声音无悲无喜。
萧浊猛地抬起头:“父君这是什么意思?!”
又一道废后的诏书扔下来,上面墨迹未干。
萧浊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卷薄薄的锦书,读了片刻,才仓皇地抬起头:“不,这件事和母后无关——”
萧惠帝一把把桌面上堆积成山的奏疏扫到地面上,声如洪钟:“无关!那你去跟朝臣解释!什么样的女人会养出你这么一个残忍、阴私,居然会用燃烧的木棍往自己亲弟弟脸上捅的儿子?!”
奏疏摔倒地上打开了,几十本,字字句句都是同一个内容——“皇后无德,请立废止”。
萧浊伏在地上,他的脑子已经一片混乱:“不能,不能这样,父君,她会死的,她病得好重。”他膝行着爬过去,抱住萧惠帝的靴子,哽咽,“父君,父君你去看看她,母后,她快要死了。”
说话间夹杂着啜泣,颠三倒四,萧惠帝却听懂了:皇后体弱,缠身的久病能拖到今年,已然实属不易,只靠每日的汤药吊着一口气。
可今日,于隆冬时分她又在光明殿外跪了半日,不用想也知道,此刻她一定快要油尽灯枯,是命悬一线。
萧惠帝盯着跪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的稚子。
恩爱不移、白头偕老不易,可执掌万里江山,却更不易。
那年棉田洁白如絮,突遭宫变后的落难皇子浑身是血地躺在田埂上等死。黑白无常没等来,却等到了一脸忧愁的小姑娘。
她一身布衣,眉如远山,眼似秋水,担忧地望着他,轻声慢语,柔和得仿佛天边那团絮云,问他,“你疼不疼?”
怎么能不疼呢?
他是她的丈夫,是他的父亲,却也是整个沧浪的君王。
执权柄者,如握荆棘。
以权势刺人,必也有割手之患。
于帝王如此,于帝王之子亦是如此。
“不,不可以,不要!”萧浊身心巨震,死死地拽住萧惠帝的衣摆,“儿臣知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儿臣再不会同八弟还有德妃抢了,这个太子之位儿臣也不要,儿臣只要母后,爹爹,求你......”
他连父君都忘记叫了。
有双冰冷的手钳住萧浊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对着萧惠帝的脸:“朕让你选——要废太子,还是废后?!”
萧浊已经完全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爹爹,为什么,为什么?!分明是萧睿,是赵氏的错!爹爹你为什么不罚他们?!我又做错了什么!?”
朝堂之上波云诡谲,萧惠帝空有帝王之尊,却处处制肘,有心无力。
“你没错。可谁告诉你,没错的人就不会受罚?”
眼泪洇湿了龙袍的衣角,萧浊用力地摇头:“我一人受罚,一人承担,求爹爹不要废后——”
“你一人承担得了吗!”萧惠帝终于失掉耐心,无人见处,他的眼睛也是湿红,“若不是你惹事生非、给赵氏留了把柄,皇后今日怎会负罪跪在殿前?!”
他直接扯掉萧浊手里紧紧攥着着的袍角,萧浊握不住地向前扑地,连束发的发髻都乱了。
“你以为朕不知道赵氏那对兄妹一个个虎狼之心,毒如蛇蝎!而你,你还偏偏不知死活地凑上去,白白地给他们递刀子!”
萧惠帝随手抓过案几上的奏章,劈头盖脸地砸了萧浊满身:“你把你母后害死了,你承担得了吗!”
“爹爹!”
一张陌生的面容映入眼帘,少女眸光闪动,片刻,勾出一个无所谓的坏笑,嘴唇动了动:“你要是想认我当爹,也不是不可以。”
又伸手装模作样地揉了揉萧浊的发顶:“好儿子,真乖。”
“噼啪”一声,手臂被恶狠狠打掉。
萧浊吃力地坐起来,看着面前这个刺杀自己不成、又绑了自己的少女,因为着了风寒、发着烧,声音干哑:“是你。”
路长惟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几?”
萧浊不答,只是咬着牙,先前在粥棚施粥时的温文尔雅全没了踪影,仿佛一只咧着尖利獠牙的小狼,下一刻就要把她撕咬成碎片:“放了我!”
话音刚落,就被路长惟伸指用力戳住脑门,把人给牢牢摁住。
他本来就在生着病,手脚又被麻绳缚住,想要挣扎却毫无力气,只能眼睁睁地任凭路长惟把扶起来,让他靠在柴火堆边,又将一团破布塞进自己嘴里。
幸好那布团虽破,却还算干净。否则以他洁癖的性子,当下真是要呕出来了。
见人被堵着声音,不会再惊动路启,路长惟才满意地一点头:“早这样就好了,省得你大吵大闹。”
僵持片刻。
经过最初的震惊和愤怒,萧浊恢复了平静。
过去种种,教会了他忍耐和蛰伏。
逞一时之气固然痛快,然而可成事远谋者必须韬光养晦。
本以为眼前少年会破口大骂,或者奋不顾身地挣扎,可路长惟等了好一会,都没见萧浊有什么动静,只是平静地盯着自己。
路长惟“啧”了一声,伸手摸上他额头,嘀咕:“难不成是烧傻了?”
萧浊抗拒她触碰,皱着眉,偏过脸,让路长惟的手落了个空。
她不由得有些不快,不过转念一想,如今他俩是绑匪和人质的关系,人质心生不满、对自己抵触也情有可原。
雨夜无月,只有淡淡夜色如蓝,透过柴扉,更加衬得他面如白纸,眸似点星,只是眸色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年的眼瞳形状姣美,眼尾线条锋利,眼睫又纤浓,任谁被他这样专注盯着,都会生出一种自己正被珍爱的错觉。
原本她打算戳瞎这人的眼睛,免得放人之后他再认出自己,可不知怎么的,现下突然有些舍不得。
可不戳瞎他,她又不能直接这么大喇喇地将人给放了。
怎么办呢?她抱着胳膊冥思苦想,殊不知这幅景象落在萧浊眼里完全成了另一个意思——
昏暗脏乱的柴房里,绑匪手上沾着不知是哪个死者的鲜血淋漓(刚才自己划的);
胸前布衣也泼洒着一大捧暗黑血渍(杀鸡的时候溅上来的);
而绑匪本人脸色阴沉,八成是在思索杀了人以后如何处置自己的尸体(其实在考虑怎么平安无事地放他走);
一边地上还躺着一柄血迹斑斑、泛着利光的柴刀(这倒确实是曾经要害他)......
总之,眼前种种令萧浊很是不安。
他沉默了片刻,觉得还是得自救一把,于是“唔”了一声。
这是在被堵住嘴的情况下,他能发出的最大声音了,但还是微弱如蚊哼。
然而幸好路长惟还是听见了,抬眸朝他瞥了一眼:“想说话?”
忍着屈辱,萧浊点了点头。
“那你得保证,等会别大喊大叫!”路长惟压低声音,半真半假地威胁,“落在我手里,你还能落得个好。若是被我爹发现了,你‘咔嚓’一下就是人头落地!”
原来她还有个爹,萧浊冷静地想,敢情杀人绑架的勾当还是家族企业。
看他又乖巧地点头,路长惟十分满意:“不许骗我哦?”
萧浊在心底冷冷地想:行刺储君,谋逆犯上,当赤九族。等我逃出去了,第一个先砍你的脑袋。
口中塞着的布团被取出去,他吞了口唾沫,才哑着嗓子道:“不骗你。”
他猜想这胆大包天来刺杀自己的女孩虽然表面看着鬼精明,实则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若是徐徐利诱之,说不定还能脱身,便道:
“雇你来杀我的人给你多少银子?你放我走,我付双倍。”
果不其然,路长惟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当真?”
萧浊心底冷笑,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嗯。我家是京城一处姓萧的富商,我是家中独子,我爹向来......向来宠爱我。你若是护送我平安回去,他定会好好谢你一番。”
谢你,天牢一游,人头落地。
虽然萧是皇家姓,但皇家不避名讳,平民百姓也可以姓萧。
萧浊出宫施粥时也用的是假名假身份,为的就是避免有不法之徒趁机袭击,只是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这小贼。
一边,路长惟已经眉开眼笑地在盘算着要讹他多少银子,萧浊则暗自思索:
他微服出宫施粥之事并不多为人知,除却身边几个信得过之人,兴许,就只剩下手眼通天的那位。
他在心中冷笑,德妃当真是好手段,在宫里几次三番下毒暗害不成,杀人刀都伸到宫外来了。
如此想着,他面上罩着的冷霜就更甚,几乎没听见路长惟的声音。
叫了他好几次没应,路长惟很是不满,干脆伸手又要戳他脑门。
萧浊本在思索之中,眼前手影一晃,还以为她要袭击自己,身体本能反应胜过脑中思绪,下意识往后一躲。
没成想他靠着的柴火堆本就搭得稀稀疏疏,被他一撞,顿时轰然倒塌下来,“噼噼啪啪”地响。
路长惟连忙扑过去,要接那些柴火。
这动静要是闹大了,把隔壁主屋睡着的路启吵醒怎么办!
然而木柴没接住,反而跌进了某个温热的怀抱。
她眨了眨眼,盯着身下被自己当成肉垫、脸色铁青的萧浊。
饶是她脸皮再厚,看着身下这人一脸“士可杀不可辱”的架势,也不由得有些悻悻:“......你怎么不躲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是真亲了(抹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