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铠被送走后,另外的几个神官闹了一阵,也都醉醺醺地散了,院中就只剩玉如心和重虞。
蓝鳿给两人各自斟满了酒,微笑颔首,“那奴婢就告退了。”
玉如心也觉得该走了,刚要起身,重虞握上他的手腕往下压了一下,“蓝鳿。”
“在。”
“你们蓝家有一套只传给内门弟子的剑法,你演来看看。”
玉如心局促了一下,琉璃书不光能溯回时间,就连他看过的东西都会无意识地收录其中,重虞特意说了那剑法只传内门弟子,被他看去算哪档子事。
谁知蓝鳿不假思索地应了,纵身跃到个开阔地方,定了定神,摆了个起手式。
长剑冷锋凛凛,整个人立马不一样了。
玉如心转向重虞,“你这又是卖的什么药?”
“你看就是了。”重虞喝了口冷酒。
这时蓝鳿已经舞得剑光如练,衣袂翻飞间,织出了一片寒光。玉如心不禁纳罕,剑法多是虚实相生,讲究个意大于形诡辩莫测,蓝鳿这个却不然。
“他这剑法控距为先,以简破繁,好像是枪法?”
“嗯,”重虞颔首,“他们蓝家祖上是骑马打仗驰骋疆场的将门,后来才隐居于月华山的。”
月华山的蓝家?玉如心头皮发紧,那不是太阴星君的宗门道场吗,那可都是响当当的仙门世家,人丁兴旺名望极盛,每隔几年就出个飞升的,跟半死不活的朱家大大不同。
难怪蓝鳿气质出众,大好的前程,怎么跑来给重虞当奴婢了。
“你在搞什么鬼?”玉如心脸色狐疑。
“你那棍子练得太丑了,”重虞一想起玉如心耍归尘,就难受得撇嘴,“你把他这个剑法拿回去改改,融会贯通一下,可别再辣我的眼睛了。”
“嘁。”玉如心对重虞嗤之以鼻,倒是欣赏蓝鳿的剑法,手上不自觉地拆起招来。
一套剑法演练完毕,蓝鳿把剑背在身后,隔空对着两人施了个礼,身形一瞬就去了。
玉如心见蓝鳿走了才问出口,“一好人家的孩子,你还真下得去爪?”
重虞表情像吃了个苍蝇,“什么叫爪?是他自己愿意归顺我的,这叫人格魅力懂什么你?”
玉如心无法反驳,重虞身上有无数的毛病,自我、霸道、冷漠……但都不影响那份吸引力,这世上有无数如他一般的人,明知重虞并非良人,还是一脚踏了进来。
重虞夹了鱼脍,薄到透明的鱼片裹着冰碴,在齿间咬得咔嚓作响,听得玉如心生出一后背的鸡皮疙瘩。
“你吃这么凉不难受吗?”
院中连只鸟都没有,有结界阻隔着,就算炸破天都传不到外面一点声音,万年前那片烧干涸的莲池被重虞挪到了夕府,成了今日的枯荷斋,这会寸草不生地摊在两人侧边,褶皱得像片戈壁。
重虞没回答玉如心的问题,喝了口冰冷的酒,压下翻涌的气血,“你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先看看这个。”
桌上多了一个岁供袋子,跟早上领到的那个差不多,分量重了很多。
玉如心把袋子拆开,八颗灵蕴珠子跳了出来飘在半空。
凡界九州,少了一颗。
他把自己的那份也拆开看,仍然是少了一州的供奉。
“这少的那份是……”玉如心一一辨认,“沽州?”
公然不纳贡,这事小不了。
玉如心重新装好两个岁供袋子,把自己的收进怀里,“沽州这样多久了。”
重虞露出一个很满意的笑,小花精学会审时度势了,再不似之前那般一听见奇怪事就蹦起来。
“就从那个时候起,原因你知道。”
玉如心如梦方醒,北溟起火那日戎承天也是在的,而且一定跟元熵起了龃龉,怪不得元熵从后门时那么差,他当时定然是跟戎承天挑明了一切,才被迫躲出去,然后好死不死地撞上了陵光。
一日之内被两个丈人爹骂得狗血淋头,还真苦了元熵那小老头。
可沽州戎家拒不纳贡,就是公然挑衅圣堂,旷日持久定然是不行的,眼前情势显然是到了火疖出头之日,玉如心暗暗叫了声倒霉催的,把目光移向重虞。
重虞不紧不慢把自己那份又推到玉如心面前,“我要这东西没用。”
玉如心麻利收了起来。
重虞瞥了他一眼,压住笑继续说话,“当年元熵还年轻远不如现在这般老奸巨猾,一时上头说了再不踏入沽州的话,这许多年他明示暗示,我也都装聋。”
戎家底蕴深厚,重虞若是兴兵讨伐,损伤自身不说,元熵再趁势来个黄雀在后,那可真是为人做嫁衣绝没半点好处。
“那现在……”玉如心琢磨了一下,“因为那些虚鬼蛋,所以你打算管这事了?”
重虞狡黠一笑,“自然是不白管的,”慢悠悠地把手指向玉如心,“你也该有个道场地了。”
一句话说得玉如心气血上扬,顶在喉咙口,半天没上来这口气。
他做梦都没想过会有开宗建庙,受一州百姓朝拜的那天。
“咳……”玉如心灌了两口冷酒,“这,这也太……”
心潮澎湃,竟丢人现眼地词穷了。
“瞧你这没见识的样儿,”重虞递去一块手帕,唇角扬了起来,“你现在的身份,足配得上一州之地,就看你敢不敢接了。”
玉如心不假思索,“敢!”
连重虞都愣了,没想到他答应得这样痛快。
有虚鬼的地方就有赵无明,玉如心恨不得立刻杀到沽州去,翻出赵无明就是黑衣哑仆的证据,再若有私心的话,偌大一片沽州真的太具诱惑,他不可能不为之心动。
如果他能掌控一方之地,身份上便离重虞更近一些。
“行啊你小子,”重虞一拳捣过去,“我以为你得推我呢。”
这个动作就是男人之间惯用的打闹,玉如心喝了半天的酒,虽非豪饮也没断流,酒精放大感官,脸上刷地爬上一片红晕,“你只要别又跟上次似的事事把我瞒在鼓里,我就应下。”
重虞眼中阴霾一闪而过,“这次的事情很不简单,甚至还会遇到连我都不知道的事,你怕不怕?”
玉如心举起杯,“不怕。”
两杯相撞,发出清脆玲珑声,重虞抹了抹嘴,笑着把目光移向玉如心眼尾的胭脂痣,小小一颗,比往日都要明艳。
“你还挺能喝的,量力而行啊。”
其实玉如心已经有了醉意,喝了一晚上,都没重虞给他倒的这几杯烈,这家伙连喝的酒都都比旁人带劲儿许多。
不过他也是自小就泡在酒缸里长起来的,再加烈酒壮胆,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你放心吧,你就算喝到明天我都不会醉的,一个好的仙侍,怎么能躺在神官前面,我怎么都得把你送到床上去。”
重虞低头笑了一下,“还好的仙侍,你哪里好了,连碰都不让碰一下。”
“你少来,”玉如心拿酒压下心跳,“我现在不是仙侍了,我是神官,你不可以随便碰我。”
这的确不是玉如心杜撰,圣堂律法森严,神官苟且私.通是第一大罪,情节恶劣连神袍都可能保不住,关键是邸报会传到三界各处,声名算是彻底毁了。
重虞自然是不惧这些的,可依然还是应了玉如心的说法,“好好好都听你的,你什么时候点头应了我再光明正大地……”他凑到玉如心耳边,低声说了两个字。
“闭嘴!”玉如心耳廓腾地红了,连忙转移话题,“你少跟我东拉西扯的,我刚才问你的话你怎么不答,你是怎么勾引蓝鳿的。”
重虞笑了,“你听听你用的这词儿,我好端端的勾引他做什么,我会干那么跌份的事?”
“那怎么回事?”
仙门子弟最是爱惜声誉,蓝鳿就算日后飞升,这段经历少不了被同僚诟病,要说其中没有隐情,打死玉如心都不信。
“你这酒量不错啊,这会脑袋还能想歪主意,”重虞好酒却有度,今天喝了日常三倍不止,这会脑子也一阵阵地发木,“我才没那个闲心,是太阴亲自塞过来的。”
重虞今天也不知怎了,破天荒地爱说话,来龙去脉讲得细致入微。
蓝鳿有个双胞胎兄长,被戎家抓去做了男宠,这对于仙门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蓝家率众打了几次都铩羽而归,元气大伤,宗主又气又急吐血死了,惊动了太阴星君,这事便传到了神域。
太阴星君是个老牌神族,跟沉溦目前的处境神似,都是清贵有尊位却没一兵一卒,之前仗着蓝家争气腰杆子还硬,这下哪里能睡着觉,连夜带着蓝鳿上了落花台寻求庇护,结果可想而知。
这事就三扯四皮地拖到了现在,太阴星君也不知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又是连夜带着蓝鳿来了北溟,把人往这一放扭头就走了。
玉如心支着脑袋,接二片三地听着,时不时瞌睡得点头。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重虞突然大喊一声。
玉如心一激灵醒了,“有,我听着呢,去沽州救蓝鳿的兄长救出来。”
这件事远远没这么简单,重虞瞧玉如心那副迷离样子,张了几次嘴还是没说出口,顺势揽上肩头,把人往自己怀里一拽,“这些都不重要,等你睡醒了再说。”
玉如心本来不觉得有多晕,一靠上重虞的肩头,全身瞬间脱力,“我没醉,你这酒喝习惯了还挺好喝,再喝点吧。”
难得今日能共饮,明日不知是何光景。
他把手往前伸了两伸,杯子影儿就在那,却都抓了个空。
重虞帮他拿了过来,这杯酒是他给自己倒的,只喝过一口还剩许多。
但凡喝酒喝到了主动找酒的程度,跟大醉就只剩下一张纸的距离,重虞一早就看出玉如心要醉,刻意没给他倒。
“喝了睡吧,要不然明天头疼。”重虞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只剩杯底的几滴,放到了玉如心手中。
纤细手指沁了粉霞,沿着腕骨一路侵染,汪在红红的耳蜗里。
玉如心明显没喝够,贪婪地吧唧起嘴唇。
琥珀色酒液挂在嘴角,双唇半透嫣红,抱着杯子闭着眼,小猫似的往肩窝里扎。
重虞的身体很暖,把玉如心烘成了融化的蜜糖,“还要。”
“听话,去睡。”
玉如心的胳膊环了上来,“求你了,就一口。”
重虞叹了口气,恍惚想起来在鬼门关上见到玉如心时,小东西也是喝得醉醺醺的,但也远不如今天醉得这么厉害。
脸蛋像是五月里的水蜜桃,唇瓣似火烧,整个人整个身子全都是软,哼哼唧唧地撒娇,跟平日里判若两人。
真是个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