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恕深深地呼了口气,压着步子走到元熵的近侧,脑子里只有一个字——乱。
一天的功夫,各路人马轮番轰炸,那颗不怎么灵的脑子早就木了。
但不管怎么说,最后是元熵让侍书童子去接他,于情于理于规矩,都该先叩谢救命大恩。
玉恕整了衣袍,双膝跪在垫子上,恭恭敬敬地对着元熵行了个三拜九叩的全盘大礼。
“奴婢玉恕,叩谢仙尊大人救命之恩。”
元熵微微偏头,看着玉恕的后脑勺,嘴唇抿成一条柔和的弧线,“免礼。”
玉恕鼻尖抵着地毯,身体微微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元熵的声音会是这样的,声线清亮犹如清泉,如果不看脸,完全就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不对,他再次甩掉元熵是老头这个错误念头,回了声,“谢仙尊大人。”
一起身,就跟元熵来了个四目相对。
玉恕一阵尴尬,连忙低头回避目光,“奴婢失礼了。”
元熵淡淡地笑了一下,“不用拘礼。”
玉恕干笑着点了点头,不用拘礼,不用拘礼后干什么呢,说什么呢,完全不知道。
他不像方才那个童子那般,对着元熵有说不出的话,哦对,那童子看元熵的眼神也满是崇拜,而他,连看正视都尴尬得不行。
没错,就是尴尬,要死要活地横亘在他面前。
他只能再次道谢,“多谢仙尊。”不然就得彻底冷场,那样更尴尬。
元熵看出来玉恕难受得要命,爽朗一笑,回手从桌下拖出一条支踵凳,“都累了一整天了,别总跪着了,也不嫌膝盖疼。”
“不疼。”
玉恕木木地吐出两个字,然后把目光移向了支踵凳。
那凳子摆得很耐人寻味,紧挨桌边跟元熵并列,元熵的手还压在凳脚边上。
他没法从上官的手里夺东西,那就只有一个暗示。
元熵让他坐过去,坐到身侧三尺之内。
“多谢仙尊大人。”玉恕再次谢了,半起身往那矮凳方向去靠。
他这会穿的还是舞裙,虽然把外面那层夸张彩绘的摘了,里面依旧是层层叠叠,几步路走得磕磕绊绊。规规矩矩坐下,把两个脚跟抵在屁股下面,又手脚麻木地整理好裙摆把两条腿都盖上,额角已经渗出了细汗。
“仙尊大人。”他抬头一望,整个人都愣住了。
花亭的举架很高,这里的二楼相当于寻常的三楼不止,又把前面的隔断墙拆了两面,此时坐在主桌,整个太乙玄池都一览无余。
此时湖上依旧是歌舞升平,那些吵炸天的奏乐传到这里就成了苍蝇嗡嗡,每个人在做什么,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别说什么东南西北角,就连云雾里的那些候场位都逃不过。
也就是说,他方才的惊心动魄,在这个地方,就跟猴戏似的。
玉恕全身的血都结了冰,一路凉到手指尖。
元熵不紧不慢地拿出两个杯子,壶嘴倾斜,倒了两杯热茶,“这里的视野还不错吧。”
“看得很清楚。”玉恕看着前方,一阵阵地恍惚。
“感觉怎么样?”
感觉……他顿了一下,“说不清楚。”
元熵抬手,把其中一杯茶推向玉恕,“喝杯茶,压压惊。”
玉恕垂下眼睫,看着元熵的手臂划入视线,绢丝云袖下面裹了条银蟒皮束袖,内敛温和,把小臂线条收得很好看。
他接过茶盏,冰凉的手指碰到暖热的杯壁,不禁打了个冷战。
元熵的茶并不是想象中的绝佳极品,甚至可以归置为普通,反倒是让玉恕心里轻松了一些。
淡淡啜饮半杯,茶汤从口中吸入,不受控地从眼眶里流出。
滴进茶杯里,溅起一圈涟漪。
玉恕对着元熵再拜下去,“仙尊大人,奴婢今日犯了大错,擅作主张混进了仙娥的队伍里,被好几位大人看到了,都要责罚奴婢,最后被您救到这里,我知道我犯了死罪,这个真的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请大人责罚我一个人。”
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敢这样说话,可事到眼前,他也只能这样说,少牵连一个是一个。
元熵微微侧脸,目光复杂地看着玉恕的脊背,纤薄瘦削中间微微凸起,比同龄的男孩子弱了不少。
他唇边噙起一丝笑,“你很好,就留下来吧。”
“我……”玉恕从地上起来,一急连自称都忘了,“我犯了这么大的错,这么多人都都看见了,怎么还能留在离恨天呢,这不是……太让大人为难了吗。”
元熵微笑颔首,“无妨,有我在没有人敢对你说什么,起来坐吧。”
玉恕心弦一震,起身坐了回去,心里依旧是惴惴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愧疚。
他犯错在前,又得罪了欧阳错,那个恶人回去若是在天尊那里搬是非,再把神霄台的事情扯出来,到时定要给仙尊添麻烦,还是个大麻烦。
他壮着胆子问元熵,“仙尊大人,奴婢以后是做什么差事的。”最好是洒扫一类的粗活,连内院都不能进的那种,到时被撵出来也不至于太难看。
元熵淡淡一笑,指了玉恕对面的一只白瓷盆子。
那就是个极寻常的瓷盆,谈不上名贵,看着还有些年头了,里面装了大半盆清水,地下垫着黑泥和鹅卵石,边缘上泡了块沉香,香木上点缀了几根水草,两条小红鱼躲在其中探头探脑。
这东西看着像个是盆景,可盆景得有主体,再有配饰,相得益彰才好看,而这一盆的正中空空荡荡,看不出是个什么门道。
那玉恕也懂了,是个饲弄盆栽的活儿。
元熵把那盆光光的盆景挪到玉恕近前,“这盆里种着一株睡莲,是我的老师玄素祖师送的,玄机至深,快万年了,我依旧没有参透。”
万年没长个芽出来,指不定怎么回事,玉恕可不想惹这杀头大罪,干巴巴地扯出个笑,“既是玄素祖师所赠,一定是上好的,没准还是神物呢,奴婢有点担心,怕照顾不好再……”
“不是什么名贵品种,更不是神物,”元熵转向玉恕,目光灼灼,透着火热,“就是一株最寻常的凡俗睡莲。”
玉恕瞪大了眼睛,再次俯身靠近那盆景,看了又看,心里打鼓。
要是普通莲种没有灵力护着,泡了几千年还没长出叶子,那就只能是个坏种,这么长时间早就烂成泥巴了。
堂堂仙尊,竟然痴痴地养一盆泥土。
玉恕突然想到凡间总爱给孩子取狗蛋铁柱瓢把子这类名字,说是名字贱些娃娃好养,找他这个不成器的睡莲精做花匠,看来这仙尊也是病急乱投医。
他转过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好的,我会好好养护的。”反正也由不得他拒绝,先当个盆栽童子,走一步看一步。
元熵点点头,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笑得春风化雨,差点把玉恕给笑化了,他平日就没少听白照熙念叨,说仙尊大人温润谦和,是天底下最和气的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假,元熵就单单往这一坐,周身都布满了泽被苍生的气息,在元熵身边待这么一会,玉恕都感觉自己快被润出水了。
“茶冷了,再续些吧。”
“是。”玉恕乖乖拿起茶海,给元熵续了半杯茶。
“还有你的。”
玉恕此时脑子就跟不通血脉似的,元熵让他做什么,他就老实照做,给自己续了茶水,然后举杯共饮,并排坐着听乐师的绝妙琴音。
两三盏茶的功夫,侍书童子从屏风后走出,这次没有直接站到元熵身后,而是绕了一圈,站到了主桌的对面。
目光在玉恕身上轻拂而过,对上元熵时,不着痕迹地化为了得体的笑意,“仙尊大人,茶膳房特制的点心到了,您要不要尝尝?”
玉恕知道这个点心,挂着茶膳房的名头,其实是阆仙苑的保留环节,每个大仙侍各做一道点心侍宴,每逢大型庆典集会,总能出个把幸运儿。
如果没有剑舞这档子事,他也是要做一道的。
“好,那就尝尝吧。”
侍书童子颔首,抬手击掌间,乐声停止,上来八位仙侍,每人各捧了一个食盒,有梅花式的、海棠式的,施金错彩很是精致。
一挥手,头两个就跪到了桌前,低头抬手,把盒子捧到了头顶上方。
侍书童子亲自揭开盖子,旁边仙侍立刻接了过去,那人玉恕认识,正是处处掐尖的玉悫,还有跪着捧盒的几个,也都是熟面孔。
每个食盒里都摆着四碟点心,做点心的仙侍也使出了看家的本事,晶莹剔透,精致得不像吃的。
元熵眼风一扫而过,侍书童子便把一碟水晶翠饺端了上来,“阿照也是用心了,这么多年,还是时时记着仙尊的喜好。”
“嗯。”元熵未置可否,侧目转向了玉恕,“折腾一日了,该饿了。”
玉恕的眼珠子早就盯上那碟白玉卷了,那是玉慧的拿手好菜。
侍书童子走了过去,把白玉卷从盒里拿了出来,送到玉恕的面前。
玉恕是真的没想到这一层,他本意是想让元熵尝尝玉慧的手艺,哪敢让侍书童子伺候他,连忙抬起屁股欠起半个身子,伸出两只手去接,连独脚凳都险些撞翻了。
接盘子时他极不好意思地望了眼侍书童子,对方回了一个友善的笑意,搞得他更难为情。
那碟白玉卷端在手里,真是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元熵微笑,“你喜欢这个?”
玉恕如芒在背,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侍书童子立刻会意,“既然阿玉喜欢,就让做点心的仙侍来离恨天听差吧,正好小厨房也总是闹着缺人手。”这话说得温软好听,轻松得像是自家说话。
玉恕这才把碟子放在桌面上,心里大石也跟着落了地。
剩下的几个食盒就都是走过场,元熵不感兴趣,玉恕也不敢多看,生怕侍书童子又给他上来一道。
“阿照今年还真是花了心思了,每盒点心都配了佐餐的茶,会上各处都打点得不错,眼见着稳重了。”
元熵颔首,表情有点琢磨不透,“另外两处的都送去了?”
玉恕心弦一提。
“送去了,”侍书童子挥手,唤最后一波捧点心的仙侍上来,“按照仙尊的吩咐,东花亭特意添了娘娘喜欢的桃花泛,莫大总管问您万安。北花亭那边还是未见动静,弟子便将东西放在了冥尊大人的主案上了。”
还是没来……
说话间两名仙侍已经过来了,跪在元熵对面的那个玉恕曾经见过两面,似乎叫玉想,自己对面的却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圣堂三千多仙侍,没见过也正常,他也便没多想。
侍书童子还是照例打开盒盖,这一盒也是四样点心,其中一个是纸皮包子。
纸皮包子正是玉恕本来要做的点心,因着剑舞就搁置了,现在竟有人帮他做了,就连碟子都是用的白睡莲花样,花叶旁边用朱砂写了个蝇头小楷的“恕”字。
玉恕呼吸一滞,脑子里乱哄哄地开了锅,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这时,弹箜篌的那个琴师忽然小声惊骇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就见那架凤首箜篌竟然自弹了起来。
“是冥尊大人的琴语。”侍书童子脸色一变,示意琴师不要出声。
元熵也放下手中茶盏,静静地听着。
弦音悦耳如清泉流淌,所有人都敛声屏气,不敢出半点动静。
玉恕趁众人不备,对着捧食盒的小仙侍使了个眼色,手疾眼快地把那碟纸皮包子端到了自己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