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了。”玉如心回复了两个字,岂止是问了,还问了十万八千遍。
爱心晚餐的回复大多集中在子丑二时,也就是凌晨两三点钟,玉如心瞧了眼手机,再熬个把小时没准能活捉那家伙,互相留言了这么久,还真有些期待同时在线。他给手机设置了个铃声,放在了枕头边上,抬头一看那窗户不太对劲。
关得太严实了。
初春的沽州夜晚还是有些微凉,开窗睡觉并不舒服,尤其书局临近小镜湖,吹一夜的风转天早上被单都是润的。玉如心还是不嫌费劲地下了床,光着脚丫跳到窗前,试了几次都不行,又从二楼拿来两个镇纸抵住,才带了一身的凉气钻回被窝。
重虞曾经说过瀚海沧溟是他的孕育之地,生在冰寒深海里的猛兽不会怕冷吧。
不像玉如心,草植花朵,依赖阳光和温暖水域。
姑且这样安慰自己。
玉如心垫高枕头,摊开了新收上来的那卷书稿,最便宜的毛边宣纸上写着罕见的好字,颇有些吸引力。
兴致勃勃地读了两掌,结果大失所望。
这人文采笔力、铺陈叙事样样出挑,唯独选的题材太过老套,甚至可以说是无聊。
这书写的是一名少年,出身显赫天赋绝伦,一落地就被族人视为希望之光,少年也不负众望,刻苦修炼,终于成了受万人敬仰的大罗神仙。
玉如心不死心地往后翻了不少,按章索引试图捋出整个故事的脉络,也没找到半点跌宕起伏。
这少年的一生顺遂得……像功德簿子。
世人就是如此,祝祷自己的人生一路坦途,可看书时又偏爱书中人吃尽奇形怪状的苦,猎尽五花八门的奇,仕途修炼升迁、亲情友情爱情……轮换着折腾够了才算够本。
这位秀才怕是自己生活得太过坎坷,才会写出这么一篇文章,仿佛一桌没放盐巴的盛宴,除了让人昏昏欲睡,别的功效半点不沾。
玉如心看到第三十章的时候终于放弃了挣扎,把书盖在了脸上,嗅着清新墨香,脑袋一歪呼呼地睡了过去。
本身就累了一整天,跟爱心晚餐的会面又不是多么重要,这一觉睡得很是沉,期间朦胧听见小伙计在幔帐外一叠声地喊老板。
他随手把手机掖到枕头下面,含糊地应了两声,又继续开睡。
然后就是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踏在陈旧的木地板上,咚咚咚地令人心烦,玉如心皱着眉吼了一嗓子,整条街都安静了。
总算差强人意,再醒来时有了些松快感。
玉如心伸了个懒腰坐起来,隔着白纱帐看向窗边——诶?窗户……没了,只有一个高大的影子立在窗前,手拿着他支窗用的镇纸,一下一下拍在手心里。
“睡饱了?”藿知成声音里含着笑。
“啊,”玉如心眼神迷茫地看了眼夜色,“好像没睡几个时辰。”
藿知成大呼老天,“这已经第三日了,楼下伙计被你吓得放屁都要戴上口罩了。”
玉如心依稀回忆起小伙计好像请了郎中,哽咽着说老板好像晕死过去了,刚搭上脉就被他抬手了扫出去,也不知那郎中这会是否安好……一阵无语,从白纱帐内伸出一只手,指向架子上的披肩。
大半夜的懒得打理自己,但也不想只穿身寝衣见藿知成。
“你现在骂人骂得挺脏啊。”
藿知成笑了笑,“那也骂不过你。”在两件衣服中打了个停顿,最后选了斗篷塞给玉如心。
“有这么冷吗?”
“出去走走吧,晚上的湖景……也很好看。”
玉如心拉开床帐,打量起藿知成。这位大老粗,平日里只会说晒月亮不管长个,吟诗只为舒缓牙疼,今天却邀他去夜游湖。
“有事?”
“没事就不能跟你逛逛?”藿知成提高声调,“就跟你现在睡得着似的。”
的确睡不着了,玉如心不再深问,点头说了句,“行。”披上斗篷走到空窗边上,一个翻身跳了出去。
这会正值丑辰交汇,黎明之前最是沉寂,玉如心轻飘飘地落在街面上,被风鼓起的斗篷像片蝶翼。回头时藿知成已经赶了上来,两人并排往小镜湖畔走。湖边卧着几颗倒树,因总有人在湖边散步,就有木匠刷上了清漆,亮润润地倒是好坐。
月已偏西,在西镇看显得格外大。沽州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子时之前满城彩灯,灯影映在湖面上,照出极致的繁华安宁。等到子时灯灭,只剩下一轮孤月,又是极致的寥落旷野。
玉如心跳上一棵,腿自在地逛荡着,“真美啊。”
藿知成背靠在树干上,“等会会有日出,更美。”
“好啊,那边看看日出湖上。”
藿知成目光悠远,“那时候师父总带我们在湖边玩,我和师姐最高兴了,放风筝、抓小鱼、帮换壳的螃蟹扒皮,”说着转过头,两枚小虎牙白生生的,“你不知道,新蜕皮的螃蟹是软的,尤其钳子特别软,我本以为趁这个时候吃能省省牙,结果煮出来一锅白沫,跟坏鸡蛋似的别提多牙碜人了。”
玉如心笑了笑,每每提及此处,藿知成都是如此表情,这个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极为纯粹的亲情温暖,不掺半点杂念。
只是在藿知成的感情里从来都是两极分化,他有多爱戴戎承天和戎霜影,就有多厌恶戎素明,厌恶到只字不提。
要不是这是玉如心亲手炼制的虚鬼,真怀疑记忆是不是被人动了手脚。
“那他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藿知成的笑容瞬间熄灭,转过去望了好半天的湖水,才平复胸前的起伏,“你总跟我讲客观,我今天就客观一把。”
玉如心听得出藿知成在极力忍耐,沉重地点了个头。
“客观地讲,他是我们三个里最强的,学什么都特别认真,成疯成魔地琢磨,毒术比师姐要高,刀法更是远在我之上。”
玉如心一阵心惊。
藿知成继续说,“但是师父把乌头花根给了师姐,擎羊刃给了我,他什么都没得到。”
“所以,他恨。”玉如心幽幽说。
“对,”藿知成用力点头,额角已浮出青筋,“所以他弑父杀姐,想要夺乌头根,师父为了掩护我们逃走,一个人阻截那帮恶贼。”
就算事先知道,每次听到这段,玉如心心里还是揪着疼,戎承天成了虚鬼之后,颅内还被植入那么酷烈的控制阵法,可想而知那一战会有多惨烈。
他是被活活耗尽而死,而且是亲生儿子……
“他们是一个团伙,戎素明是其中一员。可惜我本事不济,只看见了欧阳错,剩下的还有四个,修为极高,我连近身……都做不到。”藿知成低下头,拳头攥得咯吱脆响。
还有四个人。
果然跟岑露袈说得吻合,黑衣哑仆后来潜逃到凡界,打着南汀国的幌子建立起一支队伍,企图暗中颠覆三界。照这么看,那四人之中很有可能就包括赵无明。
“你查赵无明,查得怎么样了?”
藿知成收了收情绪,脸上转为凝重,“你走了之后那人一直被关在离恨天,我接近不了,奇怪的是告状的黑脸儿朱公也没有放回去。”
玉如心想了想,若是圣堂真想查办这件案子,朱公作为首告被看护起来也无可厚非,“这回抓了戎素明和在沽州炼化虚鬼的人,你师父也算沉冤得雪了。”
藿知成忽然抓上玉如心的手腕,“我跟你上岛,我不放心那个幽泽。”
看来这是知道了,玉如心拍了拍藿知成的手,示意他别这么激动。
藿知成明显顿了一下,缩回手,低下头说,“抱歉……这几天幽泽没有派人去东府闹事,之前欠的几笔钱也不了了之,我一猜就是你,谢谢你啊。”
玉如心并不关心东府的事,也没想过为戎寒石解围,倒是幽泽和蓝鹬信守承诺,约好了七日后登岛送花,还真放过了那一大家子。
“这事不是我做的,你不用跟我说谢谢——就算是我,也不用。”
“还是要的。”
藿知成突然客气起来,还透着几分扭捏,玉如心就知道这家伙没憋什么好屁,把脸一拉直接戳破,“你有事没事,没事我回去睡觉了。”
“说说说,什么脾气,”藿知成把后面“只有他忍得了”那半句咽了,清了清嗓子说,“是寒石,他虽然资质差了点,好歹也是我师姐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我本来想把刀法传给他,但他那身子骨实在是太差了……”
玉如心早该猜到,“他身子骨差是因为血脉混乱,他爹身体羸弱生出来的娃能好哪去,我又不会给人重塑灵脉,找我没用。”
“他要是能得个人指点,好好修炼还是来得及的,毕竟也才几千岁。”
玉如心烦得皱起了眉头。
他虽然没见过戎寒石,可印象早就坏透了,一个让妻女去码头做苦工的男人能是什么好东西,活十万岁也是个脓包。
“藿知成!”玉如心强忍下骂人的话,“你能不能动动脑子仔细想想,戎寒石要怎么可能不知戎素明要杀他母亲,手无缚鸡之力还偏向虎山行,这难道不可疑?”
藿知成一阵迷茫,但他迷茫的是听见玉如心的疑问而不是事情本身,卡了半天壳才说出一句完整的,“怎么可能呢,他长得那么像我师姐,连我们小时候的事情都知道。”
长得像……玉如心心底一震。
“他也没有想要什么,”藿知成急了,一急就磕磕巴巴,“他就是……算了,你不是要抓戎素明吗?我来帮你……”
玉如心明白了,戎素明伏法之后,他还是要跟在重虞身边的,两个人不可能一个沽州一个北溟地分隔千里,那种日子他一天都不想过。
但是沽州需要一个当家人,按照圣堂的惯例,神官会在自己的道场建立宗门,吸纳香火。沽州也离不了这个路子,宗主的人选最好是在沽州有人望但又不能太有根基,且忠诚于圣堂,如此一看,戎寒石很是合适。
玉如心本就觉得戎寒石的出现很是突兀,元熵心里疑惑但念着旧情还是派郎怀瑾来过来看着,现在藿知成这么一说,他顿时就懂了。
那帮恶贼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师父本来就有意把戎王之位传给师姐,是戎素明弑父篡位,你以后肯定要回北溟的啊,寒石只是希望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玉如心懒得听,直接转过脸。
藿知成不依不饶地追上来,“沽州是你收复的,他不敢跟你抢,以后承天宫里肯定供奉你的神位神像,你左右需要有个人帮你治理沽州,寒石读了那么多书最合适不过了。”
澄华楼主文采笔力俱佳,必然是家学渊源,这一点玉如心半点不怀疑,现在的问题是戎寒石来路不明,身份存疑,如果他是黑衣哑仆那伙人留的后手棋该怎么办?就算不是,这个人有才无德,也难堪大任。
“不行!”玉如心断然拒绝。
湖边一片沉默,半晌才有一丝风吹过,掀起涟漪拍在岸上,又被沙子吞没。
天际线上渗出一丝微光,打在藿知成的脸上,半明半暗看不清情绪。
“为什么?”藿知成嘴角牵动,“我不懂。”
湖水涨潮,一波连着一波蔓延而知,淹没藿知成的靴子,也打湿了玉如心的下摆。他长喘了口气,嗓音沙哑地说,“不必懂,照做就是。”
“为什么!!”藿知成忽然吼了起来,“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知道的,我会听你的话,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但是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也是人!我凭什么就不能知道你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