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宋司韫盯着他模糊的后背,犹豫半晌,才闷闷出声:“刚才…多谢。”
闻言,正全心提防狼群的顾砚舟飞速扭头看她一眼,见她视线落在后背上,顿了顿,低声解释:“这是在林中与此刻缠斗时伤的,与你无关。”
言下之意便是让她别自作多情。
心头点滴触动瞬间死掉,一动不动。宋司韫翻了个白眼,一个字都不想再说。
两人沉默着,不一会儿,耳边突然传来“咔嚓”脆响。崖底空寂,听起来格外响,仿似骨头在耳边存存裂开,听着就牙酸。
宋司韫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受到熟悉的失重感。
下一瞬,似又被什么捞了起来,落地时,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
迟疑睁眼,入目的便是一片墨色,本已死绝的胸口又剧烈跳动起来,宋司韫归咎于群狼环伺。
自两人掉下来,周围狼群便蠢蠢欲动,慢步走了出来。
知身下人怕黑,她忙站起来,理了衣衫,捡起一旁早已断成两截的弓握将人护在身后,身子微弓盯着四周警惕道:“顾砚舟,今日若能活着出去,日后你该叫我一声恩人才是。”
“呵——”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她还未回头,便被人一把拉至身后,随即手里断弓被夺走,被塞进一个温热细长的物什。低头仔细一瞧,原是根玉钗。
顾砚舟挡在她身前,抬手擦了嘴角血渍,嗤笑出声:“这声恩人,还是宋二小姐叫的比较好听。”
“你这人!”宋司韫刚要骂,陡然瞧见他攥着断弓的手隐隐发颤,到嘴边的斥骂一顿,转了话头:“可是害怕?”
面前人不答。
崖底昏暗,不见天色。夜色茫茫中,她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半晌,重叹口气儿,上前遮住他的眼,另一只把住他发颤的手,轻声道:“不看就不怕,此刻,我就是你的眼。”
“顾砚舟,我们一起杀出去吧。杀出去看大宛万千山河,四季春光。”
手底,似有羽毛在挠。有点痒。
她恍然意识到此举失格,正欲缩回时,又被一双带着茧的粗粝大手拽回,身前人也终于出了声。
他说:“好。”
闻言,宋司韫眉眼一扬,心底涌出一股莫名欢喜,她雀着声,指路:“左三步向前。”
“右四步有狼!”
“正前方。”
“斜后方。”
“小心,背后还有一只……”
两人配合默契,一人报方位,一人应声掷出断弓,手里握着另一半弓身,一抛一回间,野狼再无声息。
看得宋司韫直拍手叫好。
不知何时脱了手。待她回过神时,顾砚舟已挽着断弓瞄准下一匹猎物。她陡然意识到,他好像……并不需要她指方向。
或者说,北疆四年,他早已学会了听声辩位。
意识到自己继续留在这儿许会拖累时,她噤了声想躲远点切莫碍他手脚。
可还未退出一步,便又被一股蛮力拽了回去。
男人力气极大,钳住她冷声质问:“去哪儿?”
语气并不算好,甚至可以说很冲。
半晌没等到回答,他不顾身后野狼,只拉起她的手摸索着放到眼睛上,温着声儿道:“阿韫,我需要你。”
“你在,我才不怕。”
几乎最后一个字刚落地,左小腿就被野狼咬住。剧烈的疼痛和手下少女的尖叫一同响起,被他钳住的那只手也挣扎着要往外跑。
手下又使几分劲,将她囚在身侧,轻笑着唤她:“阿韫,帮帮我。”
“你疯了!”宋司韫甩了甩,没甩开,反倒手腕被拽地生疼。她气恼地泄了力气,只鼓着眼与他较劲儿。
发现他当真不把腿上那只狼当回事时,终没捱住良心的谴责,一钗插在野狼脖间。
野兽腥红滚烫的血浇在两人身上,一人满意勾唇,一人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她从未如此近距离杀过任何物什,待反应过来时,被熏的捂着胸口呕个不停。
听出她的动静,顾砚舟默了默,再不停歇,手中断弓频出,周围传来阵阵闷响。
许是察觉二人并不好惹,一声嚎叫后,狼群渐渐散了。
直至再听不到声音,顾砚舟才收了断弓,朝宋司韫放心走去,“没事吧?”
今日本就没吃多少东西,她呕了半天除却眼泪花花什么都没呕出来,此刻整个人正捂着胸口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见他过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怼他:“你呕下试试?”
“还有力气骂人,想来是没事。”顾砚舟笑了笑,也挤着她坐在地上。
小憩半晌忽地想到什么,又拐了拐她,问:“你何时知道我怕黑的?”
宋司韫扭头看他。
说来奇怪,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待久后竟也能隐约看清神色。
“那你是何时开始怕黑的?”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轻声反问。
意料之中的,保持沉默。
宋司韫也不恼,只自顾自道:“是因为那次吧。”
她偏头看着他,静静开口:“那次你惹怒京中纨绔,被他们绑着丢到郊外猎户诱捕野兽的坑里呆了一夜,次日阿姐礼佛路过听见呼喊,你才得救。”
“自那之后,便见不得黑了吧。”宋司韫笑了笑,笃定重复。
半晌,又轻笑出声,喃喃:“难怪……”
那时阿姐于他而言,当与救世主无异吧?
这句话,她没敢问。
毕竟此后数年,他都用行动证明,阿姐于他,就是救世主。
只是她实在想不通既如此在乎,又为何放任她进宫!
当时他恩泽正盛,若以顾伯父的恩情相抵,未尝没有机会!
可他……
却什么都没做。
思及此,顿觉恼火,踢着裙摆起身。
刚站起来,就见身旁人也跟着站动身,亦步亦趋地跟着。
宋司韫无奈:“你不是不怕吗?”
那人默着没吱声,只道:“你要去哪?”
一时间,她还真被问住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去哪儿,只是心中窝火不想看见他。
可此刻见他这副脏兮兮的可怜样儿,又软了心肠解释:“生火。崖底阴冷,驱驱寒也是好的。”
“嗯。”顾砚舟赞同地点头:“野兽多惧火,若真生起来,今夜也会安生许多。”
宋司韫白他一眼,心中嘀咕:风凉话谁不会说?你倒是说怎么生啊。
好在她话本看的多,知晓钻木取火的便宜法子,只需两块木头便可。
兴冲冲寻来两块木头,还没钻一会,手就酸得不行。当即就想撂挑子。
四周找了找,正好瞧见顾砚舟抱着一堆细木棍和枯叶子回来,忙扬手招呼:“夫君,快来快来,有事儿跟你说。”
待人端端正正蹲过来后,宋司韫豁然起身,将他的手猛地按在木头上,大义凛然道:“我想了想,你在北疆多年,生火定比我熟练。今夜,就全靠夫君啦。”
说罢还冲他眨眨眼,自个儿欢欢喜喜跑到一旁明着偷懒。
便是看不见光听动静,顾砚舟都能想到此刻她定然满脸窃喜。
只可惜……
无奈低笑,随即起身将木头扔掉,又从自己带回来的一抱东西里左翻右动。
不一会儿,就见他拿着两个黑不隆冬的东西随便擦几下,面前枯叶堆“轰”一声就燃起了窜天火苗。
空中一下子暖和起来,宋司韫拢拢衣裳,好奇地凑过去,“这是什么?还挺好用的。”
顾砚舟抬眸掀她一眼,边添柴边道:“这个叫火石,野外用它生火最便宜不过。”
正说着,见她随手捡了两个石头递到他眼前,满脸真诚:“那我这个是火石吗?”
“不是。”抬手捡起身旁搁置的火石,又和她捡的放在一起,教她如何区别火石。
末了又似检查功课般问她:“懂了吗?”
宋司韫拧着眉将手里两块石头翻来覆去地看,闻言急忙点头。似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着还把两块石头明白区分出来摆在他面前。
说罢,又睁着眼向他求证:“对吗?”
“对。”得了肯定,顿时笑弯了眼,昂着头自夸:“那时,我可是太师的女儿,自然聪慧!”
话音方落,却见对面人笑的抖个不停。
许是乐极生悲,扯到背后伤口,他又“嘶嘶”地抽冷气,一张脸笑也不是痛也不是,一时竟扭曲的不成样。
“哈哈哈!”这下,轮到宋司韫嘲笑他了。
半晌终于笑够了,又大发慈悲地绕到他身旁,“那边有河,你把上衣脱了,我给你洗洗伤口。”
就着河水把玉钗洗净擦干后,又等了许久,才见人过来。
像是没听见她方才所言般,仍舍不得那件后背如挂流苏的骑装。
宋司韫看着他,有些无语。
待他走近,不由分说便扒了他上半身。可之后,却久久说不出半个字。
他这后背,竟比她想象中伤的还重。
皮肉外翻又黏着泥土树叶这些杂物,本就动不得;偏偏她刚才还扒了他衣裳,连带着堪堪止住的伤口又血流不止。
殷红的血混着泥顺着脊骨流入腰间,宋司韫手忙脚乱地去拦,终只糊了一手红。
“对不起……”
眼眶泛红染着银光,她瘫着手看他,无措极了,“我…我没想到……”
“无碍。”顾砚舟抬手替她擦了眼角莹润,笑着宽慰:“洗洗就干净了。”
“好。”宋司韫从怀里取出手帕,浸水拧至半干,小心清洗,擦到翻滚皮肉时,怕他疼,便一边吹一边擦。
许久许久……待到近边河水都染了红,宋司韫又取出玉钗小心剔出嵌入皮肉的杂物。
一一剔尽后,又是好一番折腾。
崖底阴冷,宋司韫却出了一脑门汗。终于洗净时,她捏着帕子却是怔愣许久。
待听到身前人的问询时,才回过神。带着薄汗的指尖扶上存存翻滚,不自控地怜惜:“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