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气道光华记 第24章 震耳欲聋

首届国际合气道交流大会的会场，设在一座充满热带风情的宽敞场馆内。来自世界各地的合气道练习者齐聚一堂，不同肤色，不同语言，身着各式道服，气氛热烈而新奇。岩田喜久子带领养正馆弟子步入会场时，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好奇、审视、探究，不一而足。

盐田刚三作为大会的主要组织者和海外合气道的旗帜性人物，自然是全场的焦点。她穿梭于各国代表之间，从容应对，流利的英语与沉静强大的气场，让她如同磁石般吸引着众人的注意。岩田看着她游刃有余地周旋于这个国际舞台，心中充满了自豪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那个人，已然站在了一个她需要仰望的、更广阔的世界。

养正馆的座位被安排在靠近前排的位置。岩田能感觉到，盐田虽然忙于事务，但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她所在的方向，那眼神平静依旧，却仿佛带着无形的支撑。

大会的第一项议程，是各流派代表演示。轮到养正馆时，岩田深吸一口气，平息下微微加速的心跳。她站起身，没有看其他人，目光直直地望向主位上的盐田。盐田也正看着她，微微颔首。

岩田率众弟子走到场地中央。她没有选择复杂的套路，依旧是那套蕴含了合气道根本原理的“呼吸投”与“入身投”的连贯演武。动作舒缓，气息绵长，意念沉静。与数年前在东京演武时相比，她的技法更加圆融老辣，那份“调和”之意愈发纯粹自然，仿佛已与周遭的空气、与这片异国的土地融为一体。

尤其当她身形转动，玄色道服划出流畅弧线，胸前那银色的“気”字在灯光下闪烁时，一种独特的、兼具传统风骨与现代力量的美感，震撼了在场许多人。就连一些原本对日本传统武道抱有怀疑态度的西方练习者，也不禁露出了惊叹的神色。

演示结束，掌声雷动。岩田收势，鞠躬。她再次看向盐田，只见盐田的眼中，清晰地映着赞许与一种……近乎骄傲的光芒。

接下来的研讨环节，充满了观点的碰撞。西方练习者更注重技法的实用性与科学性，对“气”、“呼吸力”等概念提出了诸多质疑。一些保守的日本流派代表则坚持传统的修炼方式，反对任何形式的“西化”或“改良”。

岩田起初只是安静地聆听，直到一位身材高大、语气咄咄逼人的美国练习者，直接质疑合气道在真实对抗中的有效性，认为其过于理想化。

“真正的战斗是残酷的，没有那么多‘调和’与‘不争’！”那位美国人声音洪亮，带着挑衅的意味。

会场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岩田清亮而沉稳的声音响起，她用的是经过恶补、尚有些生涩但足够清晰的英语：

“合气道之‘不争’，并非逃避或软弱。”她站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那位美国人，“它是超越单纯力量对抗的智慧。其目的，并非摧毁对手，而是化解冲突，保护双方。真正的强大，在于控制与引导，而非破坏。”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有效性……或许，实践是最好的证明。”

她的目光转向主位的盐田，带着请示。盐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支持，微微点头。

岩田转向那位美国练习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阁下若存疑虑，不妨亲身一试？”

会场顿时一片哗然。那位美国人显然没料到岩田会直接挑战，他看了看岩田看似纤细的身材，又看了看主位上不动声色的盐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带着几分不服气走上了场地。

模拟对抗开始。美国人一上来就是迅猛的直拳，力量刚猛，速度极快。岩田却不慌不忙，脚步轻移，并非硬接，而是在拳锋及体的瞬间，以毫厘之差侧身让过，手腕如同灵蛇般搭上对方的手臂，气息吞吐，顺势一引。

那美国人只觉得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带动了他的重心，庞大的身躯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所有的刚猛力道如同泥牛入海，被引导着偏转、消散。他试图稳住，岩田却已如影随形，切入他失衡的空档，手肘轻抬，点在其肋下，并非攻击，只是让他彻底失去平衡。

“砰！”

美国人被岩田以一记干净利落的入身投摔倒在垫子上，整个过程不过呼吸之间，他甚至没明白自己是怎么倒下的。

会场内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和惊叹声！

岩田伸手将还有些发懵的美国人拉起来，微微躬身：“承让。”

那位美国人揉了揉肩膀，脸上再无轻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敬佩，他用生硬的日语说道：“厉害……这就是……‘不争’？”

岩田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只是再次行礼，然后从容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经过这一番实战印证，后续的讨论氛围明显变得更加理性与深入。岩田不时用她有限的英语，结合手势与示范，耐心解答着各种问题，她的沉稳、睿智与强大的实力，赢得了越来越多国际同道的尊重。

盐田始终坐在主位，大部分时间沉默不语，但她的目光，绝大多数时候都落在岩田身上。看着她在国际舞台上挥洒自如，看着她以柔克刚、以理服人，看着她胸前那枚银色的“気”字随着她的动作熠熠生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欣慰、骄傲与某种深沉情感的情绪，在她常年平静的心湖中，荡漾开越来越明显的涟漪。

她想起了六年前那个在藏书阁内泪眼婆娑、却又倔强无比的年轻弟子，想起了她这些年来字迹愈发沉稳的来信，想起了她独自支撑道场的艰辛与成就……

眼前的岩田喜久子，早已不是需要她庇护的雏鸟，而是已然翱翔于天际，羽翼丰满，光华内蕴的凤凰。

而她这颗常年漂泊海外、如同浮云般无根的心，似乎也因着这道熟悉而耀眼的光华，找到了某种久违的归属与安宁。

会议间隙，盐田走到正在与几名欧洲练习者交流的岩田身边。那几人见到盐田，立刻恭敬地行礼问候。

盐田微微颔首回应，然后目光落在岩田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做得很好。”

顿了顿，在周围人好奇的目光中，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拂去了岩田因刚才演示而微微散落在额前的一缕发丝。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亲昵。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岩田浑身一僵，只觉得被盐田指尖触碰到的肌肤，如同被烙铁烫过一般，瞬间灼热起来，直透心底。她猛地抬眼看盐田，撞入她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中，那里面的情绪不再掩饰，充满了毫不避讳的赞赏与一种……她梦寐以求的、温柔的光芒。

周围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盐田那双映着她身影的眼睛，和额头上那转瞬即逝、却足以铭记一生的触感。

“谢……谢谢师范。”岩田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盐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去与其他代表交谈。

岩田站在原地，心脏依旧在狂跳，脸颊绯红。她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带着惊讶与探究的目光，但她已无暇顾及。

她知道，盐田刚才那个举动，在众多国际同道面前，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对她能力的认可。

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一种跨越了师徒名分、超越了时空阻隔的、最直白不过的回应的前奏。

光华，已然交汇。

无声，却已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