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气道光华记 第23章 久别重逢

太平洋的海水，在舷窗外呈现出一种岩田喜久子从未见过的、深邃而广阔的蓝。咸涩的海风带着热带特有的潮湿暖意，吹拂着她因紧张而微微汗湿的额发。养正馆一行十余人，经过多日的海上颠簸，终于在这一天，看到了夏威夷群岛葱茏的轮廓。

越是接近目的地，岩田的心就越是无法平静。那是一种混杂着巨大喜悦、深切思念、沉重责任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惶恐的复杂情绪。六年了，她无数次在梦中勾勒重逢的场景，而当这一刻真正迫近时，她却感到一种近乎窒息般的紧张。

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道服——正是盐田刚三寄来的那件玄色定制道服。布料贴合着她的身形，左胸处银线绣着的“気”字与“Yoshiko”，在阳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这身装束，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战袍，也是她无声的宣告。

船只缓缓靠岸。檀香山港喧嚣而充满异域风情，椰林婆娑，各色人种穿梭往来。岩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的纷乱心绪压下，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她率先走下舷梯，中村、岛津及其他弟子紧随其后，一行人衣着统一，气息沉凝，在嘈杂的港口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岩田师姐，那边！”眼尖的岛津低声提醒，指向接船人群的前方。

岩田的心脏猛地一跳，循着方向望去。

就在那人潮涌动处，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依旧是那一身熟悉的玄色道服，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加清瘦了几分，岁月在她眼角留下了细微的痕迹，却并未折损她半分风骨，反而增添了一种历经沉淀后的、渊渟岳峙的气度。她的目光，穿越了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了岩田身上。

刹那间，周遭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褪去，世界只剩下那一道穿越了六年光阴的凝视。

盐田刚三就站在那里，没有急切地上前，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那目光深邃如同太平洋的海水，里面翻涌着岩田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审视，有欣慰，有感慨，或许，还有一丝与她同样的、被完美掩饰的波澜。

岩田走到她面前，约三步之遥，停下脚步。六年的距离，在这一刻被压缩到极致。她能清晰地看到盐田眼中自己的倒影，能看到她鬓角几丝不仔细辨认几乎无法察觉的霜色，能闻到她身上那熟悉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气息，混合着此地特有的海风与花香。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化作一个极其标准、却蕴含着千钧之重的躬身礼。

“刚三师范。”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但依旧清晰，“弟子岩田喜久子，率养正馆同仁，前来参会。”

盐田没有立刻说话。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岩田，从她沉静的面容，到她挺拔的身姿，最后落在她胸前那枚精致的银色绣字上，停留了足足两秒。那眼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暖流。

然后，她微微颔首，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轻微得几乎不存在。

“一路辛苦。”她的声音依旧是记忆中的平稳，却似乎比书信中的字句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诸位，欢迎来到夏威夷。”

她侧身，向岩田和她身后的弟子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没有过多的寒暄，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激动，一切都在一种克制而郑重的氛围中进行。

岩田直起身，与盐田并肩而行。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衣袖偶尔会因为步伐的移动而轻微摩擦。那细微的触感，却像电流一样，瞬间传遍岩田的全身。她强迫自己目视前方，专注于脚下的路，但全身的感官，却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身旁那个人身上。

盐田简单地介绍着大会的安排和住宿地点，语气平和，如同在交代日常事务。但岩田却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并非全然平静，那圆融的场域边缘，似乎也因为她的到来，而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涟漪。

她们被安排住在大会场馆附近的一处日式风格的旅舍。环境清幽，庭园雅致。盐田亲自将他们送至住处。

“大会明日正式开始，今日诸位可稍事休息，熟悉环境。”盐田站在庭院的廊下，目光再次落在岩田身上，顿了顿，补充道，“岩田，你随我来一下，有些大会细节需与你确认。”

“嗨。”岩田应道，心中微微一紧。

她跟着盐田，穿过曲折的廊道，来到一间僻静的茶室。盐田示意她坐下，自己则熟练地开始烧水沏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久违的、令岩田心安的古意。

茶香袅袅升起，在安静的室内弥漫。

盐田将一杯沏好的茶推到岩田面前，然后抬起眼，再次认真地、毫无遮挡地看向她。这一次，目光中少了方才在港口时的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沉。

“这六年，”盐田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辛苦你了。”

没有询问道场具体事务，没有评价她演武大会的表现，只是这一句“辛苦你了”，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瞬间击中了岩田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六年的风霜雨雪，六年的孤寂坚守，六年的思念成河，仿佛都在这一句话中，得到了最珍贵的慰藉与认可。

鼻尖一酸，岩田急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弟子……分内之事。”

“你做得很好。”盐田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比我所期待的，还要好。”

岩田猛地抬头，撞入盐田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那里面的情绪不再掩饰，充满了真挚的赞赏，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复杂光芒。

“那件道服，”盐田的视线再次掠过她的胸前，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很衬你。”

轰的一声，岩田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颊，耳根灼烫得厉害。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挣脱束缚。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这件道服对自己的意义，她知道那绣字之下的所有潜台词！

茶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煮水的轻响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盐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转而开始详细说明明日大会的流程、注意事项以及可能遇到的挑战。她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条理。

岩田努力收敛心神，认真聆听着，将每一个细节记在心里。但她的灵魂，却仿佛还飘荡在方才那短暂却石破天惊的对话中。

当盐田交代完毕，准备起身离开时，她停在门口，背对着岩田，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身后的人听：

“能再次见到你……很好。”

话音未落，她已拉开移门，身影消失在廊道的转角。

岩田独自留在茶室，怔怔地看着那杯尚未动过的、已然微凉的茶。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盐田身上那清冷而熟悉的气息，以及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语。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但这一次，不再是苦涩的思念，而是喜悦的、充满希望的泪水。

六年的等待，六年的成长，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她知道，横亘在她们之间的，不仅仅是太平洋，还有身份，还有世俗，还有太多未定的因素。

但至少，她们相见了。

至少，那座沉默的磐石，向她展露了其内里真实的温度。

至少，那道指引她的光华，已真切地照在了她的身上。

这就足够了。

对于明天，对于未来，她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