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太郎被捕的阴影,如同道场梁木上无法擦去的污迹,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表面上,养正馆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晨钟暮鼓,稽古不辍。但空气中总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惊悸,弟子们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闪烁与警惕。盐田刚三变得更加沉默,她指导技法时依旧精准,气息依旧沉凝,但岩田喜久子却能感觉到,她那圆融的气场内部,仿佛出现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隙,那是强行压抑巨大痛苦与自责留下的内伤。
岩田不再试图用言语去安慰,她知道那是徒劳的。她只是更加沉默地守在盐田身边,将道场内外一切事务打理得滴水不漏,尽可能地为她隔绝外界的纷扰。她细心观察着盐田的气息,在她眉宇间倦色深重时,会默默奉上一杯安神的粗茶;在她于神龛前静坐过久时,会适时提醒她用些简单的餐食。这些细微的、不着痕迹的关怀,如同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浸润着那片干涸裂开的土地。
这日深夜,岩田因惦记着后院新栽的菜苗是否受得住夜寒,起身前去查看。月色尚明,清辉洒落在寂静的庭院。当她经过主屋时,却隐约听到屋内传来一阵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岩田脚步一顿。盐田师范的身体一向强健,气息悠长,极少有恙。这咳嗽声……她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没有贸然敲门,而是悄声绕到主屋侧面,透过并未完全闭合的窗隙向内望去。
只见盐田并未安寝,而是跪坐在矮几前,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正在擦拭着什么。灯光摇曳,映照出她比平日更加苍白的脸色,额角似乎还沁着细密的冷汗。她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日用恩师短剑换粮后,包裹短剑的那块暗色锦缎。她并非在擦拭物品,只是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那块已然空无一物的锦缎,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恩师严厉而慈祥的面容,看到了那段纯粹修行的岁月,也看到了……健太郎被拖走时那绝望的眼神。
“咳……咳咳……”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从她喉间溢出,她不得不停下动作,单手捂住胸口,肩背微微佝偻起来,眉宇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之色。
是了。岩田瞬间明白了。白日里强撑的磐石之姿,到了这无人窥见的深夜,终究是撑不住了。那失去恩师遗物的痛,那牺牲弟子保全道场的愧,那面对强权无力反抗的愤,还有这连日操劳忧心带来的病痛,如同数条毒蛇,在夜深人静时一同啃噬着她的身心。
岩田的心如同被针扎般刺痛。她再也无法忍耐,轻轻叩响了房门。
屋内的咳嗽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传来盐田略显沙哑而警惕的声音:“谁?”
“师范,是弟子,岩田。”
屋内沉默了一下,才道:“进来。”
岩田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药草味混杂着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盐田已经迅速坐直了身体,将那块锦缎收起,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那过于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急促的呼吸,泄露了她的真实状况。
“何事?”盐田问道,目光落在岩田端着的托盘上——上面放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散发着热气的稀粥和一碟简单的酱菜。
岩田将托盘轻轻放在矮几上,目光扫过盐田额角的冷汗和依旧有些起伏的胸口,心中一酸,低声道:“弟子见您晚膳用得少,夜里恐会腹饥,便熬了些粥。另外……”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近日天气骤寒,弟子见您似乎有些咳嗽,这是之前备下的一些枇杷叶与桔梗,已磨成粉,兑入粥中少许,或可润喉。”
盐田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粥,又看向岩田那双写满了担忧却努力保持平静的眼睛,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有心了。”她接过岩田递来的粥碗,指尖在接触到温热的碗壁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岩田没有离开,而是安静地跪坐在一旁,看着盐田小口地喝着粥。灯光下,盐田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脆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岩田注意到,她握着汤匙的手指,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汤匙偶尔触碰碗壁的细微声响。
一碗粥见底,盐田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些许。她放下碗,看向岩田,眼神复杂:“近日道场诸事,辛苦你了。”
“弟子分内之事。”岩田垂下眼睑。
又是一阵沉默。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间小屋,和屋内的两个人。
忽然,盐田轻轻咳嗽了几声,这一次,她没能完全压抑住,眉宇间掠过一丝痛楚。
“师范!”岩田下意识地起身,上前一步,手已伸出一半,想要去扶住她,却又僵在半空,不知该不该落下。
盐田抬起手,示意自己无碍。但她的气息明显有些紊乱,额角的冷汗更多了。
岩田看着她强忍痛苦的模样,心中那份压抑已久的情感,混合着强烈的心疼与保护欲,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与顾忌。
她不再犹豫,那只僵在半空的手,坚定而轻柔地,落在了盐田的额头上。
入手一片冰凉的湿腻。
盐田浑身猛地一僵,倏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岩田。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困惑,以及一丝……被触及脆弱本能的仓惶。
岩田没有退缩。她的指尖感受着那片不正常的冰凉,心中痛楚更甚。她收回手,转身从一旁的脸盆中拧了一条温热的毛巾,然后,在盐田依旧未能从震惊中回神的注视下,极其自然而又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额角颈间的冷汗。
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纯粹的关怀。
盐田的身体僵硬如铁,似乎想要避开,却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她能感受到岩田指尖传来的温度,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如同雪后青草般干净的气息。那气息,与她此刻内心的冰冷与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您不必总是如此……”岩田一边轻柔地擦拭,一边低声开口,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不必总是将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道场是大家的,困境是大家的,痛苦……也可以是大家的。”
她的指尖停留在盐田的太阳穴附近,感受到那里血管不正常的搏动。“磐石……也会累的。”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轻轻压垮了盐田心中那堵坚不可摧的堤防。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一直紧绷的、强撑的肩线,终于,难以抑制地,微微垮塌了下来。一种深沉的、积压了太久的疲惫与脆弱,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
岩田看着眼前这个卸下了所有防御、显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模样的盐田,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酸楚与一种奇异的、近乎神圣的满足感。她放下毛巾,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盐田放在膝上、依旧紧握成拳的手。
盐田的手,冰凉而骨感。
在她的手被握住的瞬间,盐田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岩田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那只冰冷的手,试图将一丝暖意传递过去。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握着,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传递着她的理解,她的支持,以及那份深藏心底、早已超越师徒界限的……爱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两人依偎(尽管只是手的接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模糊而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盐田紧握的拳头,在岩田温热的包裹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然后,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带着一丝试探般的迟疑,轻轻回握了一下。
那回握的力道极其轻微,如同蝶翼拂过心尖,却让岩田的整个世界,瞬间被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光亮所充满!
她猛地抬头,看向盐田。
盐田也正看着她,眼中那片深沉的、仿佛亘古不化的冰层,此刻竟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那冰层之下,有复杂的情感在涌动,有挣扎,有彷徨,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不再掩饰的、深深的疲惫与……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依赖。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任由自己的手被岩田温暖着。
一切尽在不言中。
岩田的泪水再次涌了上来,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她知道了,她终于不再是单向的追逐,她的情感,她的守护,并非毫无回应。这座沉默的磐石,终于向她展露了其深藏的内里。
她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终于触碰到了她仰望已久的神祇。
“我会一直在。”她低声许诺,声音坚定而温柔,“无论风雨,无论艰险。”
盐田没有回应,但她那被岩田握着的手,指尖微微动了一下,更紧地贴合了那份温暖。
窗外,夜色依旧深沉。但在这间小小的屋内,两颗在乱世中飘零、饱经创伤的心,却因为这份超越世俗的理解与守护,找到了一丝短暂的、真实的慰藉与依靠。
磐石无移,流水长存。当流水终于渗透至磐石的核心,所带来的,并非是摧毁,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