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气道光华记 第14章 人如松柏

悬在养正馆上空的利剑，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那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雾气黏稠得化不开，将道场与外界隔绝成两个世界。岩田喜久子正与几名弟子在前院进行晨扫，扫帚划过潮湿地面的沙沙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响。

突然，道场厚重的大门被粗暴地撞开，发出刺耳的呻吟声。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如同鬼魅般涌入，冰冷的枪口瞬间对准了院内所有人。他们动作迅速，训练有素，立刻控制了所有出入口。为首的一名军官，面色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惊愕的弟子们，最后定格在闻声从主屋走出的盐田刚三身上。

“盐田刚三？”军官的声音如同碎冰，不带丝毫感情。

盐田的步伐依旧沉稳，玄色道服在灰蒙的雾气中如同一抹凝重的墨。她平静地迎上军官的目光：“正是。”

“我们接到密报，你这里窝藏帝国逃兵！”军官厉声道，“现在，我们要进行全面搜查！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逃兵”二字如同惊雷，在弟子们中间炸开。恐慌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几名年轻弟子脸色煞白，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中村和岛津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挡在盐田身前，却被盐田以眼神制止。

岩田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手中的扫帚“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她的目光急速扫向藏书阁的方向，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任何可能的应对之策。

盐田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慌乱，她甚至微微颔首：“既是公务，请便。但我养正馆乃清修之地，并无阁下所言之人。”

“有没有，搜过便知！”军官冷哼一声，挥手示意士兵行动。

如狼似虎的士兵们立刻分散开来，冲入道场的各个房间，翻箱倒柜，粗暴地踢开每一扇门，打砸声、呵斥声不绝于耳。弟子们被强行驱赶到院子中央，围在一起，在枪口的威逼下敢怒不敢言。

岩田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她的目光死死盯着藏书阁的方向，听着士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健太郎和良雄就藏在那里！一旦被发现……她不敢想象后果。

盐田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松，任由那些士兵从她身边冲过。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个军官脸上，仿佛在欣赏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但岩田却从她那过于平静的外表下，感受到了一种火山爆发前般的死寂。

终于，一队士兵冲向了藏书阁！

岩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清叱，如同裂帛，骤然响起。并非来自盐田，而是来自道场大门外！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雾气中，一个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那是一名穿着破烂平民衣服、脸上布满污垢和惊恐的年轻男子——赫然是应该藏在隔间里的健太郎！

他怎么会在这里？！岩田脑中一片空白。

健太郎冲到院子中央，扑通一声跪倒在军官面前，涕泪横流，声音凄厉：“长官！不关盐田师范的事！是我！是我自己偷偷跑回来，藏在柴房里的！师范他们根本不知道！求求你们，抓我走吧！不要连累道场！”

他一边哭喊，一边用眼神疯狂地示意盐田和岩田，充满了决绝与恳求。

岩田瞬间明白了。是健太郎！他一定是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为了不连累道场，自己主动跑出来承担了一切！他将藏身之处从隐蔽的隔间，改成了更容易被发现的柴房！

军官狐疑地看着健太郎，又看了看面色沉静的盐田，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伪。

就在这时，负责搜查藏书阁的士兵跑出来报告：“报告！藏书阁内没有发现异常！”

军官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投向盐田。

盐田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与嘲讽：“看来，是这位……迷途的羔羊，私自潜入我道场藏匿，惊扰了各位。”她看向健太郎，眼神复杂难明，“既如此，便请阁下将他带走吧。我养正馆，不便留客。”

她的话语，看似撇清了道场的关系，但岩田却听出了那话语下压抑的巨大痛楚。牺牲一名弟子，来保全大多数人，这绝非盐田所愿，却是此刻唯一的选择。

军官盯着盐田看了半晌，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但最终还是一挥手：“把他带走！”

两名士兵上前，粗暴地将健太郎架了起来。健太郎没有挣扎，只是最后回头，深深地望了盐田和岩田一眼，那眼神中，有解脱，有歉意，更有无尽的悲哀。

“等等。”盐田忽然再次开口。

军官不耐烦地看向她。

盐田解下自己腰间系着的一个小小的、绣着松竹纹样的御守（护身符），缓步走到健太郎面前，无视旁边士兵警惕的枪口，将御守轻轻塞进他的手里。

“拿着。”她的声音很低，只有近处几人能听见，“黄泉路上，莫忘……合气之爱。”

健太郎浑身一震，泪水再次奔涌而出，他紧紧攥住那枚御守，如同抓住最后一丝人间的温暖，被士兵拖拽着，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整个过程，岩田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血腥味。她看着健太郎消失的方向，看着盐田那看似平静却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的背影，一股混合着愤怒、悲伤与无能为力的巨大情绪，几乎要将她撕裂。

士兵们如同潮水般退去，带走了健太郎，也带走了养正馆短暂的安宁。浓雾依旧未散，如同沉重的裹尸布，笼罩着死寂的道场。

弟子们惊魂未定，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更深沉的恐惧。

盐田没有看任何人，她缓缓转过身，步履略显蹒跚地，向着主屋走去。那个一向挺拔如松的背影，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

岩田想跟上去，想对她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无用的安慰。但她刚迈出一步，盐田却仿佛背后长眼一般，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其轻微、却不容置疑的阻止手势。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岩田的脚步僵在了原地。她看着盐田独自一人，消失在主屋的门后，那扇门轻轻合上，隔绝了所有的视线，也仿佛隔绝了所有的声音。

道场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那挥之不去的、浓得化不开的雾。

岩田独自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雾气浸透她的衣衫。她想起健太郎最后那诀别的眼神，想起盐田塞给他御守时那微微颤抖的手指，想起那句“黄泉路上，莫忘合气之爱”……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从主屋方向传来！那声音充满了痛苦、愤怒与无尽的悲凉，虽然极其短暂，瞬间便被强行压下，但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了岩田的心上！

那是盐田的声音！

岩田再也无法抑制，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了，盐田并非无动于衷。那份磐石般的平静之下，是汹涌的、几乎要将她自身焚毁的岩浆！她独自一人在屋内，承受着牺牲弟子的巨大痛苦与自责！

岩田没有再去打扰她。她知道，此刻的盐田，需要独自舔舐伤口。

她默默地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扫帚，开始重新清扫庭院。一下，又一下，动作机械而执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愤怒与无力，都随着尘埃一同扫去。

其他弟子见状，也默默地行动起来，收拾着被士兵翻乱的房间，修复着被损坏的门窗。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劳作声在雾气中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雾气渐渐稀薄，天光微亮。

主屋的门，吱呀一声，再次打开了。

盐田刚三走了出来。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玄色道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她的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沉静，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昨夜那场风暴从未发生过。

只有岩田，能从那过于完美的平静之下，看到一丝深埋的、无法愈合的裂痕。

盐田的目光扫过正在默默劳作的弟子们，最后落在岩田身上。两人目光交汇，无声地交换了只有彼此才懂的信息。

盐田微微颔首。

岩田也轻轻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磐石之上，已添新痕。但那依旧是磐石，依旧要矗立在那里，守护着需要守护的一切。

而流水，也将继续流淌，以更坚韧的姿态，环绕着、滋养着这座沉默的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