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场的困境如同这年冬天的积雪,层层叠加,不见消融。岩田喜久子变卖私产所得的资金,在维持了道场月余的基本开销后,也终于见了底。后院新垦的土地尚在冻土下沉睡,山林所能提供的补给也越来越有限。饥饿,这个最原始的威胁,开始真切地笼罩在养正馆上空。
弟子们的脸色日渐菜黄,晨间稽古时的呼喝声也失去了往日的洪亮。盐田刚三下令进一步缩减每日的口粮配给,她自己更是常常将本就稀少的食物让给年轻或体弱的弟子。岩田看着她日益清减的面容和那依旧挺得笔直的脊梁,心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这日,负责采购(实则是去黑市碰运气)的岛津空手而归,带回了更坏的消息:不仅粮食价格飞涨到了惊人的地步,而且流通的物资被更严格地管控,连黑市也风声鹤唳,难以买到大批量的食物。
“师范,这样下去……大家恐怕撑不了多久了。”中村声音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
盐田跪坐在主位,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带着饥色却依旧强打精神的面孔,沉默如同沉重的磐石。道场可以闭门,武道传承可以转入地下,但若连追随者的性命都无法保全,又何谈守护“道”之精神?
岩田坐在弟子中,感受着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氛。她的目光落在盐田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心上,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的脑海。
夜深人静,岩田换上深色的便服,将一把短小的护身匕首藏在腰间,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道场。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计划,包括盐田。她知道,若盐田知晓,绝不会允许她涉险。
她的目标,是位于城市边缘、一个由某些势力暗中控制的、规模更大的地下交易市场。那里鱼龙混杂,据说只要出得起价钱或代价,就能弄到外面难以想象的物资。但那里也更加危险,充斥着贪婪、暴力和不择手段。
寒风凛冽,月光被浓厚的云层遮蔽,只有零星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岩田将气息收敛到极致,脚步轻盈而迅速,如同暗夜中的猫,避开了几队巡逻的士兵,朝着记忆中的方向潜行。
越靠近那片区域,空气中的氛围越发诡异。昏暗的巷弄里,隐约可见三三两两聚集的人影,交换着警惕的目光和压低的交谈。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酒精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
岩田压低了帽檐,按照之前从岛津那里旁敲侧击来的模糊信息,拐进一条更加狭窄、污水横流的巷道。巷子尽头,有一扇不起眼的铁门,门口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目光凶悍的壮汉。
“找谁?”其中一个壮汉拦住了她,语气不善。
岩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用事先想好的说辞低声道:“‘鼹鼠’介绍来的,想换点‘硬货’。”
“鼹鼠”是岛津提到过的一个中间人的代号。那壮汉打量了她几眼,似乎有些怀疑她的年轻和性别,但最终还是挥了挥手,示意同伴打开了铁门。
门后是另一番天地。一个巨大的、原本可能是仓库的空间被改造过,灯火通明(显然有自己的发电设备),人声嘈杂。摊位杂乱地分布着,上面摆放着各种管制物资:成袋的米粮、罐头、药品、甚至还有少量的武器。交易在暗中快速进行,人们用金银、珠宝、古董,或者一些岩田看不懂的票据进行交换,眼神中都带着警惕与贪婪。
岩田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她紧紧攥着怀中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最后的一点积蓄,以及母亲留给她的一对品质尚可的珍珠耳坠。她知道这点东西在这里可能换不到多少粮食,但她必须试一试。
她在一个看起来粮食储备相对充足的摊位前停下,摊主是个面色阴沉、叼着烟斗的中年男人。
“怎么换?”岩田压低声音问道。
男人瞥了她一眼,报出一个令人咋舌的价格。
岩田的心沉了下去。她拿出布包,解开,露出里面的纸币和那对珍珠耳坠。“我只有这些。”
男人用烟斗拨弄了一下耳坠,嗤笑一声:“小姑娘,这点东西,最多换你怀里能抱走的那点米。”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小袋大概只有五六斤重的米。
岩田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这点米,对于道场二十多张嘴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老板,能否通融一下?我急需粮食救人……”她试图争取。
“救人?”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来这里的人,哪个不是‘救人’?规矩就是规矩,换不换?”
就在岩田几乎绝望,准备忍痛换取那一点点粮食时,旁边传来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哟,这小娘子挺水灵啊?缺粮食?陪哥哥们喝一杯,兴许能送你点?”
三个穿着邋遢军服、浑身酒气的男人围了上来,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岩田,目光在她清秀的脸上和因为急切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逡巡。
岩田眼神一冷,周身气息瞬间变得锐利。她后退半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请放尊重些。”
“嘿!还是个带刺的!”为首的那个男人□□一声,伸手就向岩田的脸摸来。
岩田眼中寒光一闪,正准备出手教训这几个败类,哪怕会暴露身份也在所不惜——
“住手。”
一个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那三个醉醺醺的男人动作一僵,回头望去。岩田也循声看去,心中猛地一紧!
只见盐田刚三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这里!她依旧穿着那身玄色道服,在这光怪陆离的地下市场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压全场的强大气场。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三个男人,最后落在岩田身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担忧,有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磐石般稳固的守护之意。
“你是什么人?少管闲事!”为首的男人色厉内荏地喝道。
盐田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岩田身边,将她轻轻拉到自己身后。这个保护性的动作,让岩田鼻尖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她是我的人。”盐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附近每个角落,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谁敢动她,便是与我为敌。”
那三个男人被盐田身上散发出的无形气势所慑,一时间竟不敢妄动。周围看热闹的人也纷纷安静下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气质非凡的女子。
盐田不再看那几人,转而面向那个摊主,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锦缎包裹的、长条状的物件。她缓缓打开锦缎,里面赫然是一柄造型古朴、寒光闪闪的短剑!剑身线条流畅,隐有云纹,一看便知并非凡品。
“此物,换你摊上所有米粮,够否?”盐田将短剑置于摊位上,语气淡然。
摊主眼睛瞬间直了,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短剑,仔细端详,手指都有些颤抖。“这……这是‘菊一文字’?真品?”
“够否?”盐田重复道,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够!够!足够了!”摊主忙不迭地点头,脸上露出狂喜之色,立刻招呼伙计开始装粮。那柄短剑的价值,远超他这整个摊位的粮食。
那三个闹事的男人见势不妙,早已灰溜溜地溜走了。
岩田站在盐田身后,看着她用那柄明显是珍藏、甚至可能有着特殊意义的短剑,换取了堆积如山的粮食,心中震撼得无以复加。她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道场……
“走。”粮食装车(盐田竟还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辆推车)后,盐田拉起还在发愣的岩田的手腕,不容置疑地向外走去。她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力道坚定。
直到离开了那片危险区域,走在寂静无人的归途上,盐田才松开手。月光终于挣脱了云层,清冷地洒在两人身上。
“为何独自涉险?”盐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岩田,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却清晰地映照出岩田的身影。
岩田低下头,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弟子……不想看大家挨饿,也不想看您再为此忧心……”
“所以便以身犯险?”盐田的语气加重了些许,“你可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若我晚到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岩田第一次听到盐田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对她说话。但她心中却没有丝毫委屈,只有汹涌的暖流和酸涩。
“弟子知错。”她低声认错,却忍不住抬起头,看向盐田,“可是师范,您为何会去那里?还有那柄短剑……”
盐田沉默了片刻,移开目光,望向远处养正馆模糊的轮廓。“我察觉你深夜未归,气息远离道场,方向又是那片混乱之地……”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那柄短剑,是先师所赠……但,物是死的,人是活的。”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岩田心中炸响。为了她,盐田竟然连恩师所赠的珍贵之物都舍得拿出!这其中的意味,远远超出了师徒之情,甚至超出了她所能想象的界限。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但这一次,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狂喜的、被珍视的感动。
“师范……”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盐田回过头,看着她泪光闪烁的模样,严厉的目光渐渐软化,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伸出手,这一次,没有停顿,轻轻地、用指腹拂去了岩田眼角即将滑落的泪珠。
那指尖的温度,如同烙铁,瞬间烫伤了岩田的肌肤,也深深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回去吧。”盐田收回手,转身推起装满粮食的推车,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此事,下不为例。”
岩田跟在她身后,看着那个在月光下推着沉重粮车、步伐却依旧稳健的背影,心中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幸福感和决心填满。
磐石并非无感,只是沉默。
而流水,终将穿透万年,抵达其核心。
这一次,她清晰地触摸到了那份沉默之下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