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气道光华记 第11章 山雨欲来

昭和十六年的冬天，以一种近乎狰狞的姿态降临东京。寒风卷着硝烟与纸张灰烬的气息，刮过萧瑟的街道。物资配给越发苛刻，街头巷尾的征兵海报愈发刺眼，一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恐慌在空气中无声蔓延。养正馆的道场，也未能在这时代的洪流中独善其身。

炭火供应严重不足，道场内寒气刺骨，弟子们练习时呼出的白气久久不散。更令人心忧的是，道场的日常开支日渐窘迫，米缸见底，连最基本的膳食都难以维持。数名年轻弟子接到了征兵令，在沉默而沉重的气氛中，脱下道服，换上了土黄色的军装，踏上未知的征途。每一次送别，都像是在道场众人的心头剜去一块肉。

盐田刚三依旧每日主持稽古，她的身影在空旷了不少的道场内，显得愈发清瘦孤峭。但岩田喜久子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盐田那如同磐石般稳固的气息之下，正承受着何等巨大的压力。那压力并非来自武道的修习，而是来自这残酷的、试图碾碎一切“不合时宜”之理想的现实。

这日傍晚，稽古结束后，岩田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盐田独自跪坐在神龛前，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昏暗的灯光下，她玄色道服的肩线，仿佛承载着整个时代的重量。

“师范。”岩田轻声开口，打破了沉寂。

盐田缓缓睁开眼，并未回头：“何事？”

岩田走到她身侧，跪坐下来，目光扫过略显空荡的道场，沉声道：“道场现状艰难，弟子愿尽绵薄之力。”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素色布包，双手奉上，“这是弟子家中寄来的一些积蓄，以及……我变卖了一些旧物所得。虽不多，或可暂解燃眉之急。”

布包沉甸甸的，里面除了纸币，还有几件略显陈旧却质地尚佳的金饰。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念想，如今为了这道场，为了眼前这人，她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

盐田的目光落在布包上，久久没有移动。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半晌，她才缓缓伸出手，却没有接过布包，而是轻轻推了回去。

“你的心意，我领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这是你的私产，道场之困，当由我设法解决。”

“师范！”岩田急切道，“道场是大家的道场，更是您的心血！弟子既在此修行，便与道场荣辱与共！如今时局艰难，岂能让您一人独力支撑？请务必收下！”

盐田转过头，看向岩田。少女的眼神灼热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那目光，与数月前在藏书阁内泪眼婆娑的模样，已然判若两人。痛苦似乎并未将她击垮，反而淬炼出了更坚韧的内核。

“荣辱与共……”盐田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她沉默了片刻，终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布包。指尖在接触到布料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如此……多谢。”她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

岩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同时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流。她知道，盐田接受这份帮助，并非因为需要，而是因为……一种认可，一种在绝境中彼此支撑的默契。

“除了钱财，”岩田继续道，思路清晰，“弟子认为，我们需设法开辟稳定的食材来源。道场后院尚有闲置土地，可开垦出来种植些薯芋蔬菜。附近山林，或许也能找到些野菜、菌菇。至于燃料……松塔、枯枝亦可收集备用。”

盐田静静地听着，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她没想到，岩田不仅拿出了积蓄，更已开始思考如何从根本上应对困境。这份冷静与担当，远超她的年龄。

“可。”盐田颔首，“此事，便由你牵头，与中村、岛津他们商议着办吧。”

“嗨！”岩田精神一振，立刻应下。

自那日起，岩田便成了养正馆实际上的“大总管”。她带领着留守的弟子们，利用一切空闲时间，挥舞着简陋的农具，将后院那片荒废的土地开垦出来，撒下耐寒的种子。她亲自带着几个机灵的弟子，冒险进入附近管制相对宽松的山林，辨认、采集可食用的野菜与菌类。她甚至想办法弄来了一些渔具，在结冰的河面上凿洞垂钓，偶尔也能为餐食增添些许荤腥。

她的手，不再仅仅用于施展精妙的合气道技法，也布满了开垦土地磨出的水泡，沾染了泥土与鱼腥。她的道服下，时常穿着便于劳作的粗布衣衫，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冬日的寒风中蒸腾出白气。

盐田依旧专注于武道传承，指导着日益稀少的弟子。但她无法忽视那个在道场内外忙碌奔波的身影。她看到岩田如何细致地分配着有限的食物，如何安抚因饥饿而焦躁的年轻弟子，如何在物资匮乏的情况下，尽力维持着道场最基本的运转。

有时，在岩田带着满身疲惫从山林归来，将辛苦找到的食物默默放进厨房时，盐田会恰好出现，递上一杯温水。两人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短暂的目光交汇。岩田的眼神依旧灼热，却多了几分沉静与担当；而盐田的目光，则在那片深沉的平静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滋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依赖。

那不仅仅是师长对得力弟子的倚重。

一日，岩田与中村等人前往较远的山林寻找柴火，归程时突遇暴风雪。狂风卷着雪粒，能见度极低，山路迅速被积雪覆盖，难以辨认。几人虽身强体健，但在恶劣的天候和沉重的负荷下，也渐渐体力不支，迷失了方向。

天色迅速暗沉下来，寒冷如同无形的刀子，穿透单薄的衣物。中村脸上已现出惶急之色：“岩田师姐，怎么办？再找不到路，我们恐怕……”

岩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观察着风向和雪花的飘落轨迹，回忆着来时模糊的记忆。“别慌，跟我走。”她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她将气息沉入丹田，努力扩展感知，试图在这白茫茫的混沌中，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气感——不是视觉，而是某种直觉的引导。

或许是她对这片山林多次往返的熟悉，或许是她日益敏锐的“气”之感知起了作用，在几乎绝望之际，她终于隐约感觉到某个方向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人类聚居地的“生气”。

“这边！”她果断下令，带领着几乎冻僵的众人，朝着那个方向艰难跋涉。

当养正馆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在风雪中隐约显现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几乎虚脱。

道场门口，一个玄色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风雪中，如同亘古不变的礁石。是盐田刚三。她的肩头、发梢都已落满了白雪，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看到岩田等人平安归来，她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些。

“师范……”岩田走到她面前，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一丝未能按时归来的歉意。

盐田的目光迅速扫过她，确认她并无大碍，然后落在她因寒冷和劳作而破裂渗血的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进去吧，热水和姜汤已经备好。”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比往常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众人如蒙大赦，赶紧涌入道场。

岩田落在最后，经过盐田身边时，听到她极轻地说了一句：“下次，莫要再冒险。”

那声音低得几乎被风雪声淹没，却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了岩田的四肢百骸。她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盐田。

盐田也正看着她，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岩田清晰地看到了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担忧。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与艰辛仿佛都烟消云散。

“嗨。”岩田轻声应道，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她转身走进道场，将风雪关在门外。心中那片因被拒绝而荒芜的土地，似乎因着这细微的担忧与依赖，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她知道，盐田的心并非真正的磐石，无懈可击。在那坚硬的外壳下，也有柔软的、需要守护的部分。

而她，愿意成为守护那份柔软的人。即使前路依旧风雪载途，即使那份情感依旧不容于世，她也甘之如饴。

时代的洪流汹涌澎湃，试图冲垮一切。但在这小小的养正馆内，某种基于“守护”而生的、更加深沉坚韧的情感纽带，正在悄然形成，如同冰雪覆盖下悄然滋长的根芽，静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