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她为何迟疑了一下,但这句话传入耳中依然是如一道定心剂般,让落羽原本忐忑的心情登时平定了下来。
回头看了一眼那安分到有些温顺的女鬼,落羽犹豫再三,还是掏出软巾擦去她脸上的污血,再将那蓬乱的头发略微捋了一捋。
后者并没有对这样的举动做出半点反应,执念催生出的力量和行动皆被庞大的灵力压制,余下的就如寻常魂体一般,于死后存在唯一的意义,便是茫然游荡等待一个解脱。
三千年前,这份解脱即为前往轮回投胎转世,而如今失去了轮回的指引,魂魄若未能在肉.身毁灭时一并消散,便只能由外部力量强行打散,才能免去游离之孤苦。
鬼有怨恶,魂却无辜。
看着那女鬼在擦拭后依然狰狞可怖的面容,落羽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出现了些微动摇,将放下手低声喃道:“无奚,你会不会在某些时候,会希望这个世界上仍有轮回的存在?”
“不会。”
无奚瞥了一眼那条染满了污血的软巾,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为什么?”落羽攥紧双手,声音蓦地带了些急切,“拥有重活一世的希望,王上,老大夫,死去的蟠龙族人,辰夷陛下,还有这个孩子......他们都可以回来,不好么?”
她说到最后语气越来越激动,嘴唇已是有些颤抖,这份反常溢于言表,那眸中神色却不存在丝毫质疑,似乎对于这个问题,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此刻只是迫切地在寻求一个肯定。
井底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唯有源源不断自下而上的水声回荡在狭小的空间内,而这般反应落到另一人的眼中亦似静水拂风,泛涟漪于表,沉波澜于里。
“仅使轮回尚在,人死了亦是死了,无所谓重活一世。”
听到熟悉的声音逐渐带上了一丝压抑,落羽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转过头,便见身边人倾过身来,轻轻托起了她的手。
随即那指尖灵光闪过,将软巾上的血污缓缓逼出,不消片刻,软巾便似于清泉中洗涤过般洁净如新,一如其主人那双始终清澈的眼眸。
“即为转世,魂于忘川受洗褪去一世过往,再度降生之时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
无奚做完这些,便抬起头正对上落羽的视线,她贯而喜欢细细端详这龙的眼睛,而此刻这份端详比起在看她,倒更像是要穿过肉身,在灵魂的深处寻找着什么一般。
她看了好一阵,才接着道:“若能得轮回转世,下一世或为人,或为牲畜,或为草木,无论何种都是一个全然不同的生命。”
“她的喜怒非你所历,她的哀乐非你所感,今生之豁然解不开前世之结怨,来世之圆满亦无法弥补此生之遗憾,不论留下多少未了的执念,在死去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在陈述这些时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落羽,声音全不似往常那般淡漠,一字一句仿佛是从时光长河中打捞而出,淌着岁月的斑驳潋滟,深沉而又隐忍。
话了,幽暗的井底内一片死寂。
无奚并没有要等待一个回应,只是抿了唇静默伫立着,逆着井口微光,墨发在脸侧投下一道细长的阴影。
落羽听完呆愣了许久,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一直紧紧抓着无奚的手,见状连忙将手放开,一边慌忙把软巾塞回怀里,一边支吾道:“是......是这样,你看得很透。”
本来只是为了掩饰情绪的激动随口应和的话,却不想一旁的声音当即否认道:“我看不透,这些也不是由我所悟。”
落羽的动作稍稍一顿,抬起头,便见无奚轻阖了双眼,薄唇微启,将她心中刚生出的一个猜想缓缓道出:
“这是当年‘啊’给我的答复,一直以来我都全然不能理解,时至今日,或许也只是明白了些许。”
果然,又是那位“啊姑娘”么......
从最初两不相欠的漠然,到后来若有若无的在意,再到如今言语中掩饰不住的怅然,每一次提及她,眼前人的反应都全然不同。
这段时间无奚在心境上受到的影响显而易见,种种转变无一不让落羽欣喜若狂。
但......如若她能真正融入大千世界,尝遍这世上所有喜怒哀乐,再追及过往之时,会不会也能从中找到某种被她所忽略的......特殊的意义?
即便一早就猜到金印与骨笛的存在绝非交易这般简单的关系,细想其中种种,落羽的心里还是如压上了一块石头般,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此时此刻却不是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时候,因着从听到这个名字起,落羽的脑袋便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眼前的美丽女子逐渐模糊了轮廓,自己的精神也在慢慢变得恍惚。
意识中不断有声音响起,初时细微,而后嘈杂,似要炸开一般在脑中喧嚣不止,最终于某一个临界点蓦地停驻,清晰临耳。
『轮回从来都不是希望,只是神施加给世界的一种法则。』
『一生即为一世,一世也仅此一生』
『所以不论从前如何,往后如何,我都只愿见当下,从不盼来生。』
这不是无奚的声音。
是谁,谁的声音,能穿透意识,源自心底?
脑子里越来越乱,千万条丝线从虚空探出,于识海中交织缠绕,这种感觉比起要抽离,倒更像是在尝试召回些什么,然而所有的探索都只能触及到一个模糊的轮廓,随后便停滞了下来,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了这些思绪堪称野蛮的生长。
只片刻后,落羽回过神,还是站在井底,一切又变得真切而清晰,就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恍神。
身边人的面容隐在阴影中,担忧的眼神让落羽连忙摸了摸鼻子,解释道:“这水下情况不明,还真有些紧张。”
说完见无奚仍是直勾勾盯着她,才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将话题转回正事:“你早就猜到她可能是神裔出身了,是么?”
或许是此刻情形不容懈怠,无奚最终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敛了眉,微微颔首道:“嗯,金印的力量非同小可,灵隐璧亦是下界出现的第一道神器,我确实作过此等猜想。”
她似乎知道落羽还想问什么,没等对方开口便接着道:“虽昆仑之上主神仅有几位,但上下神官阶级森严,达数百余众,她的身份无从辨明,我先前也从未想过要追查于她。”
落羽不由得蹙了眉:“那掌柜口中的神女......”
无奚听完没有着急回答,只是抬手运出灵力,于身侧施加了一道避水咒,将那女鬼一并笼罩在内。
“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的身体已经快被掏空,却始终没有开口让我相助,只说她还有未做完的事,很快便离开了。”
或许是有些事无法再隐瞒下去,亦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准备隐瞒,灵纹蕴动中,那张好看的面容显得格外真挚而无奈,“我通过骨笛感知到她去了太行山附近,再之后便是姬轩辕带来了她的死讯,加之她与隶鸢有过交集,骨笛最终受封于隶鸢的血继封印,这一切都与掌柜所言相吻合。”
“如此,我明白了。”
落羽听完,只是轻轻点了头,随后低下头看着脚下平静的水面,道:“无奚,在下水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
“你为什么没有去找她?”
话音落下,无奚的肩身稍稍一僵,睫毛投下的阴影轻微颤动着,眸中映耀的灵纹亦随之黯淡了下来。
数月之前眼前这条龙曾问过她一个相近的问题,那时她的回答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她死了,也与我没有关系”。
而此时此刻,明明知道答案不会有二,她却莫名迟疑了,静默了好一阵,才低声道:“我......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落羽紧紧盯着她的反应,心脏像被人攥住了一般,生生的疼。
从之前的话中不难听出,无奚当时分明是清楚的,清楚那人命不久矣,也清楚她的去向,甚至必定有能救她的方法,可她却什么都没有做,不管,不问,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那人死去了。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亦不知道该想些什么,那是没有自己参与的一段时光,不敢揣测,不可妄议,全凭无奚自己去感受,但若其中真的存在某种能牵动她心绪的特殊意义,那么或早或迟,总归是要面对的。
良久,落羽还是强忍住内心酸涩,深吸一口气,牵起身边人的手,道:“走吧。”
无奚见状也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随后在落羽的牵引下,二人解除水面灵力,身体缓缓下沉,径直潜入了水中,那女鬼受灵压牵引,乖乖地飘在她们身后。
有避水咒护体,不用化作龙身亦可在水下保证正常的呼吸,不断的下潜中,水流自下而上逐渐汹涌,似一只大手从底端生出,蛮力地将人向外推搡,与屏障相触时能听到一阵阵沉闷而厚重的声响。
落羽微微偏过头,目光在身边人如玉的侧颜上细细描摹了一遍,心底一道无声的叹息传来,她不敢再看,逃避般闭上了双眼。
是,你那时不知喜怒,不明情感,心中空洞连疼痛和寒冷都感觉不到,自然不会有这样做的理由。
所以你赠与她骨笛,许她一诺,除了完成所谓的交易,也是给了自己一个救她的机会。
而她选择放弃生机坦然赴死,你亦可以无动于衷。
只是无奚。
三千年前的某个时分,你又是否曾淌着月光茫然徘徊,期盼着她能吹响骨笛召你前去,好过留你孤身一人在这世上,麻木地听旁人带来她的死讯呢?
放弃狡辩,勇敢道歉,立正挨骂,躺平挨打,端正态度,有始有终,大纲完整,进度能跟,此书不坑,约法三章,再累再忙,周更保障,磕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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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