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羽在原地愣了好一阵,直到那二人已经行出一段距离才回过神,迈着沉重的步伐跟了上去。
寂林静水边,结界已被完全破坏,只余下细微的碎息萦绕在河畔周遭。
十几岁的少女本就对世界充满了好奇,更何况卫涟青这个刚经历了命悬一线的大难不死之人,这一路上她的话可多得紧,问完幻术的具体影响,又开始兜圈子问起二人的来历。
无奚对此再未表现出方才那般反常的热情,小丫头问得多了,她偶尔作一两句简短的答复,仅仅是这样也算得上是颇有些耐心,当然这也与对方的言辞分寸有关,灵动之余又不失礼貌乖巧,很难让人生烦。
落羽没有走上去前去与她们并行,只是慢步跟在后面,沐浴着河畔清风,任发丝随着银丝缎带凌乱飞舞,再听着那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答,心绪反而逐渐平定了下来。
也是好久不曾凝视那人的背影了,此刻静静瞧着她,在风里捕捉到丝丝熟悉的幽香,恍惚间觉得好似又回到了初见时情形。
那个时候看她,总感觉她就像是远在天边的云霞雨雾,走不近,猜不透,整个人似乎被无形的沉淀所填满,心里却装不下任何东西。
如今这道身影依然如往昔一样清冷绰约,却再没有当时那股悬月般的孤寂之感,尽管此刻与她并肩而行的并不是自己。
她在变化,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不一样的认知和心绪。
就像是一张素洁的白纸,落羽能做到的只有将它小心翼翼地铺开,让世间缤纷的颜墨泼洒上来,既然如此,任何一道不一样的色彩,都该是她弥足珍贵的点缀。
想到这里,落羽禁不住扶了额头,自嘲般暗暗失笑了一声。
真是傻了,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吃起味来了,这一切不是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吗。
先前愿意为遥思云念笙考虑,如今也能与普通人友善相对,作为混沌之体的她甚至还不知道所求为何,却已经能在踏过的每一寸土地和见过的每一张面孔前不断地塑造着自己的人性。
她只是比任何人都更为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回她所缺失的东西,仅此而已。
只是......人性么?
思索至此,看着身前那一抹修长的身影,落羽的思绪不免又开始有些飘忽。
人作为世间生灵的主体和所有异族的聚灵化形态,其心性和思维始终奠定着整个世界的基调,非人的族群在修成人形以后皆会受到人性的影响,区别只是或多或少而已。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天地源初便不只有无奚口中的唯二,而是三者并存,昆仑为清为阳,混沌为浊为阴,介于其中的,便是最脆弱不堪却能在无形之中将心性渗透整个世界的原始生灵。
在此之外,仅有两支意识完全摒弃了人性,以特殊的形态留存于世,一者是崇高无私的神性,二者则是暴戾疯狂的魔性,这两种存在因着其心性的至纯极端,在精神上几乎是无懈可击。
但其中存在着一些问题,无奚说过在她在受盘古所伤后经历了一段长时间的空白,也是在此期间失去了大部分力量和承载着情感的心性。
这便证明了身为天地浊阴的她本亦无法抵御人性的渗入,而在这段时间中必然发生了什么事,使她心中还未成型的性情连同力量一并被生生剥离了出去,才导致了那千万年间的麻木空洞。
她当时到底是遭受了什么,由昆仑孕生的神和凭空出现的魔族,又是如何做到丝毫不受人性所扰自成两极心性的。
这些问题看似遥远,但冥冥之中,落羽就是觉得它们与如今这一切并不是毫无关联,与其说是有什么迹象可寻,更像是脑子里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思绪,这般凭着直觉的摸索大多时候都不会跑偏,就好似曾经亲身经历过,而在意识中留下了模糊的痕迹一般。
想到这里,落羽不自觉又打了个冷颤,每每有种即将拨云见日的感觉时,身体都会止不住地开始战栗,分不清是不是恐惧所致,但总归是让她极其不适的。
“怎么这么慢,可有哪里不舒服?”
不过恍了一阵神,思绪便又被拉回了当下,因着无奚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微微侧着身向后面看了一眼,见人脸色有些许的泛白,便几步走过来抬起手试图去探她的内息。
“没事。”
落羽忙回以一笑,微微偏头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她的手。
这样的举动是下意识的,只是为了不让人担心,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打乱之后的行动,并没有别的意思。
无奚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阵,才缓缓放下了去,而后又对那边乖巧等待的卫涟青看了一眼,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示意落羽跟上,便转身重新迈开了脚步。
镇子离得不远,行走中逐渐便能瞧见前方错杂的屋檐,早上来的时候未曾细看,这无极镇的规模相较于寻常的北境镇落要大上许多,建筑风格并不统一,林立的阁楼中偶有一两所十分古旧的茅屋夹杂其间,显得格外扎眼。
卫涟青没等人发问,一股脑先介绍了一遍,镇子远离战火,这里的人算得上是安居乐业岁月静好,不论是房屋还是设施,祖宗留下的基业大多都完好的保留了下来,若非耗损过于严重,便不会重新修缮,其中作为标志的,便是包括她家后院那口在内的八口古井。
“古井?”
无奚听到这里才颇有几分在意,尤其是在后续询问中,从卫涟青口中得知了那八口井的所在位置后,眼神亦逐渐深沉起来。
落羽虽不懂得奇门遁甲之术,但粗略勾画了一遍形状,也能知道那些井的排布必然是遵照着某种规律的。
本以为这镇子只是路途上经由的一个普通镇落,如今看来却不尽然,仔细想想,先不提那镇上八口古井,光是镇边那条摇絮河,从靠近开始就能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厚重之感。
也对,若非这地方本身就存在着特殊性,沈临夜一干人等又为何会如此大费周章,太行山下无极镇,这里,恐怕便是某处古迹所在。
思索至此,落羽斟酌了一番措辞刚想开口,无奚对她看了一眼,先一步上前,不咸不淡地对卫涟青问道:“这镇上可有什么传说异闻?”
落羽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两个人考虑问题的方向和着手之处基本一致,一直以来都算得上是心有灵犀,虽说又是完全插不上话,但这回心里已经不会感到半分的不舒坦,相反的,看着无奚同那小姑娘之间交流融洽,还属实有了些蔚然。
这般想着,在注意到无奚的视线时而若有若无地投向这边之后,落羽捕捉到她的目光,忙抬起头来牵了一抹笑与她。
自认为这样的笑容完全发自内心,结果那边瞧见之后完全没有反应,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头别开了,引得落羽的笑登时就僵在了脸上,一时间又开始不知所措起来。
是错觉么,怎么觉得她反而有些不开心,虽然......也从来没有见她开心过就是了......
“有的有的。”卫涟青应道,结果挠着脑袋想了一阵,又皱了眉道:“爹爹同我说起过,可我平素不爱听这些,也不记得什么了,两位姐姐若是想听,我回去便先问问他。”
左右此番便是要先去她家后院那口古井探探情况,到时候见了掌柜再问不迟,无奚听罢只是轻轻颔首,而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偏过头,目光瞥向镇边树林中的某处,眼底的幽邃蓦地便沉了几分。
落羽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那里不知道什么什么站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那妇人穿着极其单薄,明显不是当地人的装扮,这些先且不谈,真正反常之处在于,她浑浊的眼睛里根本没有瞳仁,整个人都泛着诡异的青光,脚尖轻轻点在地上,与其说是站着,倒不如说是飘在那里。
鬼。
落羽不免也有了些惊诧。
倒真是少见啊,这种死后未能将魂魄散去,以灵体的形式徘徊于世间的存在。
鬼通常都不会保留心智,仅依靠生前未了的执念支撑着灵体的行动,其中不乏因执念过深而凝聚出强大灵力者,对于凡人来说倒是麻烦,但死人终究还是强不过活人的,更何那鬼妇身上灵力微薄,本应不足为惧才是。
不过无奚的这种反应,恐怕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只罢。
没有她那般卓然的灵力感知,落羽只能聚精凝神用肉眼去观察,仔仔细细四处扫视了一圈,才惊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竟多出了好几道诡异的身影。
二,四,七......
林子里,树上,甚至悬挂在镇门前的牌匾下,光是此刻找出来的,总共就有十一只。
他们着装各异形态也参差不齐,没有散发出明显的怨气,似乎并没有恶灵的存在,此刻围绕在镇子周边,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般,皆是神色恍惚地不停徘徊着,口中还都咋喃喃念着什么,需得动用灵力才能听辨出来。
“我的.......我的孩子还小......谁能照顾他们......”
“......再给我一年,我定能将铺子开起来......阿娘,等等我好么......”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相公他......”
落羽只听了片刻便不忍继续,默默将感官暂时封闭了起来。
一字一句,皆都是这群魂灵的执念所在,声音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无不是悲哀凄切肝肠寸断,交杂在一起恍若黄泉边终日难平的悲鸣。
怎么回事,野鬼游魂皆是徘徊不定,为何会突然便聚集此处,看他们的反应和行动,与其说是被吸引,倒不如说是受到了某种指引一般,不知不觉便飘到了这里。
再结合先前卫涟青和镇上偶尔百姓魂魄离奇生离的现象,这无极镇下恐怕是留着某个东西,亦或是某个地方,能够牵动魂的意念,而沈临夜一干人等只是利用了它的特殊性,从而在暗中筹划着什么。
只是,魂......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在落羽脑中一闪而过,但随即就被她否认下来。
不会的,那里早已随着昆仑一并坠毁,怎可能独立留存世间,定是她想错了。
“怎么了,两位姐姐?”
走到镇门前,卫涟青见那二人的脚步都有了些沉重,不明就里地回头问道。
“没什么。”
无奚随口回了一句,似不经意般拂了拂手,指尖灵力流动,轻飘飘便打散了她面前牌匾下倒悬着的一只鬼魂,面无表情地走进了镇子。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魂飞魄散,却也不能怪她无情。
毕竟人早就死了,剩下的执念不论善恶,终归只能带给他们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在轮回寂灭后,散魂对于鬼而言便是唯一的解脱之法。
落羽没有多说什么,心里默念了一声安息,便随着她们往客栈走去。
因着早晨刚办了丧事,过往人家门窗大多紧闭,镇上少见几个行人,三人沿着街道一路走到镇中心,跟着卫涟青在一间阁楼前停下了脚步。
叩响大门后只等待了一阵,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头戴纶巾的中年男子急匆匆从门后走出,见了卫涟青便板着脸骂道:“你这丫头!又跑到哪里去了,爹说话现在是不管用了对吗!你......”
“爹爹!”
他话还未骂完,卫涟青当即带着哭腔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抱着他喊道:“我差些便要见不到你了!”
掌柜一时间还有些懵,随即听卫涟青涕泪俱下诉说了经过,脸色从震惊转成恐慌,一把搂紧了自家的宝贝女儿,颤着声音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先前不让你出门,便是觉得这段时间镇上不太平,没想到真是有诡术作怪......”
而后他神色恍惚地转向一旁静伫的两位美貌女子,才迟迟回过神来,放开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叩谢道:“救命之恩不知何以为报,还请两位恩人只管开口!”
“不必。”无奚并没有打算去扶他,只往屋内扫了一眼,问道:“你前些日子招待的那群修道之人,他们何时走的?”
掌柜还在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俯首回道:“十日之前我差小二去通知用饭时,他们便已经不在客房了,一声招呼没打,只在桌上留下了银钱。”
“如此说来,你未曾眼见他们离开?”
“是......可我这客栈就这么大,四处不见人,那便只能是那些客人一早就走了。”
无奚听罢便不再多问,拢了拢身上的貂裘道:“带我们去看看那口井。”
掌柜连连点头,这才站起身来,先对卫涟青道:“青儿,你回房去好生歇歇,若还有什么不舒服的,爹爹再去与你请大夫。”
后者忙摇了摇头,眼里泪汪汪的水雾收了,神色认真起来,似乎也想跟去帮上些忙。
无奚对她瞥了一眼,冷声道:“回去。”
卫涟青脖子一缩,愣是没敢开口,唯唯诺诺地便上了楼。
大概能猜到不让卫涟青跟去是顾虑之后可能存在的危险,但在目送她上楼后,从落羽的视角看过去,能明显感觉到无奚整个肩身都如释重负般放松了下来。
落羽微微一惊,再瞥向那少女身影消失之处,总觉得自己又是误会了什么,或者说,好像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
“二位请跟我来。”掌柜走上前去,屈身道。
也没有功夫纠结这些,落羽随即便收回了视线,跟着他走了进去。
穿过客栈厅堂,后院是一套老宅,打点得倒还算整洁,但建筑和器具都有些陈旧,远谈不上雅观。
再过一道偏门,便是伙房外的一大片空地,中间木架下老远便能见到一口方井的外沿。
掌柜走到井边停下脚步,道:“二位,就是这里了。”
落羽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番,这口井直径约摸在一丈左右,外口是由石块堆砌而成,瞧上去已经有好些年头了,内里极深,即便动用了夜视,一眼望进去还是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瞧不见。
木架轮轴上用来系水桶的绳子绕得密密麻麻的,粗略估计了一下也该有数十丈之长,看来下面的水位着实很低。
落羽瞧完之后便站起身来,本不打算多言,但抬起头来便正对上了无奚的视线,后者眼里无波无澜的,两个人相对无言了一阵,似乎都将自己摆在了旁听的位置,只等着对方开口。
最后是掌柜的先按捺不住,走上前问道:“两位恩人,这井可有甚么蹊跷?”
落羽先是对无奚看了一眼,转而斟酌着措辞回道:“现下还看不出来,不过掌柜的,这口井已然很古旧了,井壁脱落亦是十分严重,为何不重新修缮一番?”
掌柜道:“恩人有所不知,这镇上的八口古井是祖宗留下的根基,能用便用,就算不能用了,也要封起来保留,断不可妄动的。”
话都说到了这里,正好可以从他口中打听一些消息出来,落羽于是拍着井沿,转而问道:“我听涟青妹妹说,这八口井背后还有一些传闻,可是与此有关?”
无奚的眉峰微蹙了一下。
“这丫头......”掌柜的脸色顿时有了些为难,搓着手犹豫了一阵,随即又坚定下来,沉声道:“是有,关于井的传说,祖训交代不能外传,但二位既然救下了小女性命,自该另当别论。”
“这无极镇在很久之前还是村落的时候曾遭遇过天灾,那时候天摇地动的,可死了不少人,据先人口传,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沉到了摇絮河底,从那以后,村子里便时常有鬼怪出没,扰得民不聊生,先祖曾一度带着村民四处逃亡,直至神女降世,才得以重归故里。”
落羽听得一惊:“神女?”
“对。”掌柜说起这些,神色亦带了十足的恭敬。
“在先人的口传中,神女自九天之上而来,便是上天派来拯救这个村子的,她带着一位随从平定了鬼怪的作乱,又召集村民修建八口镇邪古井,从此村子里再无诡邪之事,先祖得以安居乐业,久而久之,村子也壮大成了如今的无极镇,是以这八口古井便是我镇中命脉,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能擅自妄动。”
无奚听到这里,睫毛轻颤了一下,转过头问道:“关于那位神女的传说,就只有这些么。”
“神女至高无上,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她的随从亦不会直呼其名讳,先祖自不敢深究。”
掌柜答得十分坦诚,他说完想了一阵,转而又道:“不过先祖曾无意间听到神女唤起过她那名随从的名字,祖籍未有记载,口口相传也不知会不会有误。”
无奚没有接话,眸沉似海,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只见掌柜敲了敲额头,缓缓开口道:“她唤那名随从作......”
“隶鸢。”
人没死,还能接着写,近期喘口气会多发红包,先磕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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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