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夜晚,繁星满天,深山里虫鸣阵阵,最高处的建筑中,好些间屋子仍然亮着烛光。
“呆子,呆子。”
随着一阵低语,一张稚嫩的脸从窗口探出:“明日随我下山么?”
这屋子可是背靠山崖,书桌前正撑着头发呆的孩子吃了一惊:“阿遥,你羽翼未满,怎还敢飞上来!”
“怎么不敢?”
“我听人说,你前几日在王城摔断了腿,现下可好了?”
“胡说!谁摔断腿了,我可是朱雀王储,怎可能摔着。”
遥思说罢便一溜烟爬过窗台,扶着腿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云念笙看着她沉默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决定绕过这茬,起身搀了一把,道:“下回来可以先递书信告知,你身份尊贵,掌门师尊必以大礼相迎,干嘛老盯着窗户爬。”
说着将那小祖宗挪到自己身边坐下。
椅子有些高了,两个孩子坐在上面,脚着不了地,只得垂下来悬着空。
“那可不无趣。”遥思笑道,又凑近了些,将对方的腿勾过来随意地前后晃悠,“你还未答我的话,明日随我下山么?”
云念笙没有急着答话,而是低下头仔细地瞧那双腿,虽不通医术,但也未见哪根骨头歪了折了,想着应是没有大碍的,才道:“明日不成,剑术试炼刚好定在了明日。”
从她的语气来看,跟着某位殿下偷溜下山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倒真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嗯?”遥思歪着脑袋看她:“那不是几个月之后的事儿么?”
“本来是。”云念笙道,“但小师叔近日出关,掌门师尊请她亲自试炼门中年幼弟子,机会难得,师弟师妹们早就盼着,日程自然是要提得紧些。”
话音落下,那张明媚的脸顿时变了颜色,屋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云念笙这才发觉气氛不对,连道:“阿遥,你要不要也一起去,你天赋这般好,若是能得小师叔指点一二,定能在朝夕之间突飞猛进。”
“啧。”
虽说是被她夸了,但怎么想都开心不起来,遥思将脸撇到一边,道:“不去不去,不会使剑,也不想使。”
末了越想越气,干脆抽身走开到一边,又补了一句:“看着就烦。”
也不知是看剑烦呢,还是看人烦。
云念笙心里犯着嘀咕,人一走,身边顿时空落落的,她也有些失落,原本还想再说些好话,但一抬头却发现,这屋里早已没了半个人影。
她连忙跑到窗台,就着夜色往下一看,只见半空中一抹绯光燃起。
她急得冲下面大喊:“你这蠢鸟!先化形再跳啊!”
“你管我——”
怒气冲冲的声音从底下传上来,越拉越远,临到最后转为一声捱不住的痛呼。
“哎呀——”
云念笙心头一颤,外衫都顾不得穿,迈开腿夺门而出。
朱雀一族自上古至今,能在雏鸟时期学会御空飞行的仅此一个,能在这个年纪摔断两次腿的,也仅此一个。
那夜是时任天墟掌门云逸风连夜亲自下山将人捞了上来,好汤好药的放在后殿供着,所幸此事两边都不想声张,否则还真不知该如何同煜殊陛下解释。
只叹事主不是个省油的灯,翌日,天刚蒙蒙亮,某位殿下的伤腿将将能动,便又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溜了出去。
所谓气不隔夜,昨夜那呆子引着云逸风来捞人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瞧着那副模样,遥思不仅没了脾气,还觉得摔得挺值的。
天墟为门内弟子设立的试炼考核每三年一次,试炼通过方可进入下一阶段修行课程,若是失败,便要再等三年。
云念笙是第一次参与试炼,之于往后修行颇为重要,朱雀小殿下自然要去看看。
但其实她也不怎么担心就是了,毕竟据那呆子所言,由沈临夜监管的试炼,还从来没有人失败过。
疏守纵容,误人子弟。
心里这般唾着,遥思贴着墙一溜烟到了演武场,趁人还没到,赶紧选了棵最高的树往上扑腾。
连摔两次到底是有些伤了元气,疼倒是捱得住,只是短时间内很难再化形去飞了,这会儿上个树都给小殿下累了个够呛,好容易才上去,大口喘气的功夫,下面已经来人了。
遥思忙压了呼吸,缩在顶端的枝丫上,借由树叶作挡,鬼鬼祟祟地盯着下面的一切。
一群年幼的天墟弟子被几个年长弟子赶鸭子似的赶过来,在场边排排站好,正训着话。
遥思一眼就瞧见云念笙站在中间,神情紧张,眉头微锁,也不知道是在担心考试还是在担心别的什么。
小殿下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就扬了起来。
——待试炼结束去与她打个招呼罢,免得她太担心。
要说这天墟的教条还真是古板,领头弟子交代完试炼事项之后,底下便一片寂静,连个吱声的都没有,一群人高低不一参差不齐的就傻站着,也不嫌闷。
直到不知道是谁说了声:“沈师叔来了。”
场上这才叽叽喳喳地沸腾起来。
遥思抬头望去,果然见一人正朝着这边缓步而来,一袭青衫束了袖口,额前坠发依然随意地散落着。
此时周边早已鬼鬼祟祟趴了一圈闻风赶来围观的天墟门人,那人却是只身前来,仅带了一柄木剑,身边没有一个随行弟子。
装清高,遥思翻了个白眼。
天墟的大红人,三界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是朱雀小殿下眼里的一根刺。
要问为什么,看她出现时某个呆子眼神中突然漾起的光就知道了。
“师叔。”
领头弟子迎上去递过名册,沈临夜轻轻颔首随手接过,倒是不拖沓,直接念了第一个名字,试炼开始。
天墟试炼之流程遥思早有所耳闻,待试炼弟子要一一与主试者过招,可谓没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面对这些孩子全力以赴的进攻,沈临夜站在场中不移一步,单以左手提剑相迎,动作从容中甚至若有若无地予了些扶持。
“四式以重求稳,运灵莫要急躁。”
“变招有些顿挫,切不可过多屏气。”
“六式惯以腰身发力,需先稳住脚步。”
......
“过。”
“谢师叔指点!”
场上纵然肃穆紧张,但因着这一声声的“过”,下场弟子皆是满面红光,唯一人转身时又被叫住。
“念笙,今日怎的有些心神不宁?”
不知道怎么被看出来的,云念笙眼神躲闪,支吾道:“没,没什么......谢师叔。”
沈临夜见状也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便随她去了。
又进半晌,试炼已近尾声,门中最为年幼的小师妹走上场去,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之后,却迟迟不肯拔剑。
直到沈临夜问起,她才吞吞吐吐道:“那个......小师叔,试炼开始之前,我能抱抱您么?”
这话一出,场下顿时一片哗然。
“成何体统!”
“还知不知羞。”
“师妹,莫要闹了,且快快试炼罢。”
“可是......”小师妹明显有些急了,眼里已经泛起了泪光,“往常小师叔不是在闭关便是携重任下山,一别便是好几月,都好长时间未曾见到了......”
“无妨。”沈临夜微微一笑,将木剑收至身后,伸出手对她道:“过来。”
小师妹先是一惊,随即破涕为笑,忙几步跑过去一把抱住其衣摆。
遥思在树上默默地捂住了脸——简直没眼看。
其余弟子见状也都楞住了,还是与之年龄相仿的顾沣先反应过来,晃着双手喃喃道:“那,那我也要......”
随之余下弟子一窝蜂涌了上去,就连平日里最为端着的顾琰也扭扭捏捏地踱了过去。
沈临夜哪里顾得过来,享誉三界的灵术天才,此刻被一群孩子围着推搡来去,竟还有些狼狈。
那边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云念笙却没有跟上,只是眉眼沉沉地在一旁待着。
看着那呆子担心的样儿,朱雀小祖宗的心情可算好了一些。
日上当头,试炼结束,底下的人也已散得差不多了,遥思一直看着云念笙离开,才起身拍了拍屁股准备再找过去,怎料低头一看却愣住了。
爬上来的时候全然没有想到这点,底下怎么都有个几丈之高,如今化形困难,这......要怎么下去?
她咽了咽口水,尝试攀着树枝慢慢往下挪,没两下就冷汗直冒地爬了回来,上树和下去的难度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稍有不慎,她怕是就要在这第三次摔断腿了。
这边正犯着难,底下倏尔传来一道声音。
“殿下怎会在此?”
遥思一惊,低头看去,就见沈临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树下,正抬头直直地看着她。
这偏偏是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我来天墟倒不必向你禀报罢?”
“自然不必,只是门中未有知会,恐怠慢了殿下。”沈临夜不急不缓地道。
遥思咬了咬牙,原本打算实在没有办法就干脆待在树上过夜,只待元气恢复三成,区区几丈高怎在话下,但眼下被沈临夜发现,能不能糊弄过去另说,要是把其他人引来,只怕会落得更为难堪。
思忖片刻,她猛地站起身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示弱。
“本殿下只是来看看,这便走了,你莫要声张。”
说罢便以全身灵力催动真元,周身燃起耀目的火光,背后的皮肤也开始有了反应。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就算无法彻底化形,也只要在落地前展开羽翼便可。
做好打算后,她深吸一口气,随即轻轻一跃,下坠感陡然袭来,耳边风声擦过,背上的皮肤出现裂变,羽翼就要破壁而出。
但地面的纹路已在眼前愈发清晰,临到落地之时,遥思才惊觉不妙。
坏了!还是慢了一些。
她慌忙蜷了身体,闭上眼睛咬紧牙关,预料中的撞击和疼痛却迟迟没有出现,身体竟是稳稳落在了一个怀抱之中。
她惊讶地睁开眼,就见沈临夜低了头,凌乱的发丝拂在脸上,看着她道:“殿下终有一日会成为万人景仰的朱雀之主,但在那日到来之前,还是可以依赖大人的。”
化翼所带出的真火还未消散,那女人衣衫有些破了,布料的焦糊味漫上来,夹杂着她手上血肉灼伤的味道。为了避免灵流碰撞,她甚至没有做半点防护,就这样硬生生接住了凰炎绕身的火鸟。
遥思幼小的身体蜷缩在她怀里,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她,再说不出话来。
自那日之后,云念笙便发觉朱雀小殿下的性子好似变了些,不再那么爱逞强,不再刻意避讳年幼二字,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小师叔了。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长成后的二人推开一扇木门,见到的还是那张熟悉的脸,还是那副温柔平和的神情,手上却沾满了血,站在一地的尸体之上,被漫天腐臭的血腥味包裹着,宛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癸酉年春,天墟异变,经查确证,门徒沈临夜三年内杀人数百,屠妖灵上千,以修邪祟之术。同年沈临夜叛逃天墟,后于登云峰为三老合设诛仙阵所擒,押送烟临山,八枚魂针落下,永困地牢。
[呆子......莫要总是闷在屋里,随我下山走走罢。]
[门规有令,不可擅自下山。]
[我怕你总是这样会闷出病来,只是去散散心,云逸风不会怪罪的。]
[阿遥,修行之人当恪己奉道,切不可知错而为,有时候,一步走错......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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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试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