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灯火通明,裙子被尘土染脏的阿维斯还在喘息,脖颈处有一圈青紫的勒痕,眼珠的血色不知道是被灰尘迷了眼,还是杀意尚未褪去。
路上马车夫突然发难,拿马鞭狠勒住阿维斯。
阿维斯果断抽出防身的匕首捅在对方的腰间,将人踹下去自己驾车,又用牙齿咬开一块布遮在马的眼睛上,这才有惊无险回了德维尔老宅。
两拨人都逃回了宅子,显然,他们的出行都被迫中止了。加泽尔夫人与阿维斯目光相交,脸色都不是很好。
不久前还吵得不欢而散的人现在又聚在一起,气氛当然微妙。
阿维斯不想坐以待毙,咬牙推门而出,在庭院里捡了一节枯枝,觉得勉强可以当防身的棍子使,于是朝大门方向走去。
阿多拉当然要跟着自己的女儿,她一如既往地想劝女儿不要轻举妄动,要小心谨慎,也清楚女儿不会听自己的。
加泽尔夫人和其他人则是亦步亦趋跟在阿多拉后面,他们毕竟只是听过一点模糊不清的故事,“如影随形的屠夫”到底能做到何种程度,谁也不知道。
连接着浮雕砖石围墙的镂空铁质大门,本应该好好锁着,其藤蔓和鹰隼的镂空花样显得富有美感,彰显德维尔家族的品味。
但阿维斯拿着枯枝走近时只能看见被砸开的锁,以及纹丝不动的大门。
夜色中,大门上四根绳索垂下,吊着四个死猪般的人。
那四个人正是从厨房夺门而出的仆从,他们此刻都眼睛外凸,嘴巴大张,被绳索末端的铁钩从嘴里刺穿咽喉,牢牢固定着,血混着口水而下。
死相极为惊恐,均是死不瞑目。
丽达颇不赞同地皱眉,这怪谈的作案手法还挺没有美感的。
以阿维斯为首的人群一静,接着,年幼的格蕾西最先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尖叫。
那声音叫醒了人群,也仿佛贯穿了丽达的灵魂。
阿维斯握着枯枝双手颤抖,阿多拉直接晕倒,被脸色苍白的加泽尔夫人顺手接住。
大少爷特伦斯养尊处优多年,平时顶多张弓搭箭射射兔子,根本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竟然腿一软,蹲下止不住地干呕。
丽达躲开特伦斯,两眼发直地拖着身子靠近格蕾西,试图捂上她极具有杀伤力的嘴。
下一秒阿维斯走过来捂住格蕾西的眼睛。特伦斯不知是吃味还是如何,艰难地挤出一句嘲讽的话:“阿维斯,你居然不怕,你还是女人吗?”
阿维斯反唇相讥:“你还在吐吗?我真搞不清楚,你讲的话和呕吐物有什么区别。”
她说完将人塞到丽达怀里,叫丽达把人带回房间里休息。
丽达脑瓜直嗡嗡,看着嘴型勉强理解了阿维斯的意思。
阿维斯则是靠近了大门,略加思索,将枯枝丢了出去。
枯枝飞过大门顶部,却没有落在门外的路上,而是在空气中如波纹般扭动了两下,便消失了。
帝江也自觉地飞过去,看了看那道将德维尔宅围起来的空气,飞回来对丽达摇了摇头。
这间看似如常的乡间豪宅,已经在不知名力量的干扰下,与世隔绝了。
丽达捂着格蕾西的眼睛如此想到,她感受到格蕾西的脊背在不住地打颤,也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于是关了门走进大厅。
宅子的上空,几朵乌云遮住了星光。黑暗中,大门前的人群冷静下来,聚在一起商讨现在的情况。
一阵晚风吹来,四具尸体的左右脚互相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就像风铃。
格蕾西急切地扑在自己垫了好几层床垫,铺着天鹅绒毯子的床上,手脚蜷缩。
丽达把人带到就打算走,格蕾西却坐起来,脸庞上浮现两团红晕,问道:“菲雅,我们都会死吗?”
丽达的手从鎏金门把手上松开,斟酌着用词。
“大概会。”
泥人卓锦恨不得从布袋里爬出来敲丽达的脑袋,刚被吓过的小姑娘这么问明显是要你安慰吧,就这么回?
但形势确实很不乐观。现在宅子完全变成了暴风雪山庄模式,无法出入,被“如影随形的屠夫”杀了还算个痛快的死法。
如果屠夫迟迟不出现,那么宅子里的这么些人,最终不是饿死、渴死、病死,就是发疯。
丽达反而希望这怪谈趁早出现,如果自己能和对方打得有来有回,甚至将其消灭,这种封闭状态大概就会不攻自破。
格蕾西脸上的红晕仍没消退,她扭捏着说:“既然我们都要死了,我想趁现在坦白件事。我其实有个秘密一直没跟你说……”
菲雅与格蕾西是同龄人,一起长大,无话不谈,听了这话本该生气,但继承了菲雅记忆的丽达很能理解每个人都有点自己的小秘密。
自己不也没跟格蕾西说:“我们在故事里,我是来自登乐岛的伟大救世主丽达,而不是你的小女仆桀桀桀桀桀桀。”
丽达礼貌地注视着发言的格蕾西,凭借专业女仆的素养注意到对方脸上的奇怪红晕,直接上手摸了摸小主人的额头。
格蕾西嘴里的半截话被丽达打断,她还想说些什么,但丽达已经严肃宣布:“你发烧了。”
——
窗帘被拉起,格蕾西裹着羊毛毯子,额头和手腕上都是被冷水打湿又拧干的布。
加泽尔夫人坐在格蕾西的床边,手上端着刚煮好的草药茶。显然格蕾西是因为惊吓而发烧。
作为母亲,加泽尔夫人从草药园采了薄荷、接骨木花,不假人手地煮好,亲自照顾。
丽达则守在房间外,百无聊赖。特伦斯匆匆上楼,不知道从哪找到把佩剑,略过丽达就打算推门而入。
照理说,他应该听从加泽尔夫人指令,在祈祷室面对圣像祈求自己妹妹恢复健康,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
丽达咳了咳,靠近门被推开的一点缝隙,故意提高音量,伸手阻止:“少爷,您不该在这里。”
特伦斯摆出“你个卑贱的家伙竟敢拦本少爷”的经典表情正要开口骂人,加泽尔夫人已经听见丽达的话,起身拉开了房门。
特伦斯顶着自己母亲极具压迫感的目光,生生闯进去关上门,仿佛手握真理。可能在这个时代,一把开刃的剑也和真理没啥区别了。
丽达掏掏耳朵,随即将耳朵贴上门,模模糊糊能听见里面的争吵声。
呛!这是迅速拔剑的声音。
“我早就说过……出生……相近……不祥……杀”
叭的一声,一记清脆的耳光。
帝江拍着翅膀出来,无语地看着将耳朵趴在门上全神贯注偷听的丽达和泥人,泥人还颇为焦躁,似乎什么都听不见。
还是得看我的啊,帝江美滋滋地想着,轻盈地穿过了门。
房间内,特伦斯拔剑指向昏睡的格蕾西,情绪激动。
“我早就说过,她出生的时间和怪物相近,更别说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根本是不祥的化身!”
“要不是她,我们怎么会被‘如影随形的屠夫’盯上,就应该杀了她。”
加泽尔夫人脸色丝毫未变,从容脱下自己右手的黑色蕾丝手套,接着扬起右手狠狠打了特伦斯一巴掌。
这一巴掌直把特伦斯打歪了头,佩剑脱手,身形微晃。
“永远不许你拿剑指着自己的家人。还有,要我强调几遍?格蕾西就是你的亲妹妹,把那些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不许毁掉德维尔家族的声誉。”
特伦斯扭头,顶着半边被打成猪头的脸哼了一声,显然不很服气。
“滚。回祈祷室跪着去,跪不满一晚上就别给我出来。”
特伦斯捡起剑,瞪着愚蠢的深绿眼睛看了加泽尔几眼,终究听令离开了房间。
丽达听见脚步声,迅速站直,见到拽得不可一世的大少爷特伦斯肿着脸出来,有些手痒。
不对称啊,只有半边脸是肿的,如果在另外半张脸上再打一巴掌就好了。
特伦斯拿着佩剑狼狈地离开了,帝江紧跟着从房间里窜出来,将房间里的情况详细叙述给丽达听。
泥人竖起耳朵满足地听着这些惊天秘闻。
备受宠爱的格蕾西不是加泽尔夫人的亲女儿,而且格蕾西还害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特伦斯认为自己名义上的妹妹是不祥的化身,妹妹与“怪物”出生时间相近。
丽达想起在这个故事里还在哪听过“怪物”的说法,就是有仆人说地窖里关的是个怪物。
十三年前,怪物被关进了地窖,那一年,也是格蕾西出生的时候。想必那年发生了许多事情。
丽达有种强烈的预感,地窖里关着的说不定是很关键的人物。
她有意去地窖一探究竟,帝江却发出了警告。
“帝江有飞去地窖口查看过,在那里闻到了熟悉且不妙的气息,很难搞哦。虽然帝江也不记得是什么东西的气息了,但是一闻就会起鸡皮疙瘩!”
帝江犹豫了下,继续说:“其实……帝江在主人身上也闻到了这股气息,只不过非常淡。”
泥人惊奇:“大圆鸟你没鼻子还有嗅觉?本大人怎么什么也闻不到?”
帝江翻了个不存在的白眼:“你现在只是个泥巴怪,能感知到什么?”
丽达紧急叫停,要不这俩能用没营养的车轱辘话吵上三百回合。
秘密越来越多了,既然不能贸然探索地窖里头,就只好打听打听十三年前的事。
找加泽尔夫人问是别想了,但是那个大少爷看起来呆头呆脑说不定能问出点什么,就是脾气暴躁。
姑姑希尔达百般阻止菲雅去地窖,说不定知道些什么,但是希尔达对加泽尔忠心耿耿,未必肯说。
思来想去,丽达选定了打听的人选——掌勺的老女仆。她在德维尔家待的时间非常长,可以说是看着已经过世的老爷乔治长大的,必定知道十三年前的秘辛。
而且她从另一片原野逃亡而来,孑然一身,脾气古怪,没有名字,唯独喜欢菲雅。所以有很大可能给出信息,还不会和希尔达说。
说干就干,丽达轻轻走下楼梯往厨房去,反正应该没什么人会来格蕾西房间,自己守不守都一样。
刚下过一个楼梯转角,丽达撞上了从客房出来的阿多拉,那是阿维斯的房间,看来母女俩刚交谈过。
丽达甜甜地喊人,阿多拉笑弯了眼睛,塞给小孩一颗糖果。
给出糖果后,阿多拉反应过来:“菲雅,你现在不是应该守在格蕾西的房间外吗?”
丽达挠头,很快想好办法,装作委屈巴巴的样子撒娇:“我就离开一小会,看看厨房还有什么吃的,马上回来。”
阿多拉无奈地捏了下丽达的脸:“好吧,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要快点哦,不然要是被夫人发现了……”
丽达猛点了几下头,看上去要多乖有多乖,直把阿多拉看得心都化了。
年轻的丽达告别后向下,而阿多拉在墙边昏暗的烛火照耀下一路向上,最终走进了格蕾西的房间。
格蕾西房间除了自己的床,其实还有一张供陪侍女仆睡的小床,但加泽尔夫人宁可坐在搬到格蕾西床边的椅子上打瞌睡,也不愿在小床上睡上片刻。
阿多拉熟门熟路地取出方块花纹的毯子盖在加泽尔夫人肩膀上,声音很轻。
“加泽尔,让我来守着吧,你去睡一会好吗?”
那一声加泽尔叫得婉转如黄莺低唱。
加泽尔夫人睁开迷蒙的睡眼,下意识捉住了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含糊应出一声“好”,又随着意识的回笼卡在嗓子眼。
她眯起清醒后变冷的眼睛,拂开阿多拉的手,低声斥道:“加泽尔是你该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