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突然明白顾怀悯为什么要洗这么久了。
一开始我单纯地以为他心里可能还在为那天早上的事儿别扭,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对他“丧心病狂”的**。
现在我知道了,他也许只是在等我。
等我跟林之情聊完,对他做最后的审判。
想明白之后,我气冲冲地从床上站了起来,打算去卫生间把顾怀悯拧出来,问问他脑子里整天都在想啥。
电话那头,林之情的讲述已经开始了。
“一直到现在,我还在不停地做着同一个噩梦,梦到小悯突然在我面前摔成了一摊肉泥。”
“……”
我的喉咙像是被人狠狠地扼住了一般,短暂地停止了呼吸。
“那天晚上家里碰巧就只有我一个人,也许不是碰巧,是小悯有意选在那个时候。
我房间的门没有关,他直接走了进来。
当时我正在写作业,小悯人还没有我面前那张桌子高,走路也没有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身旁,用手扯了扯我的裤腿,我被吓了一跳,转了个身低着头问他怎么了,他问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我家的梯子,我没有多想,直接帮他把梯子搬了过去。
对了,你应该不知道,他们家原来是有个阁楼的,小悯平时一个人睡在阁楼上,后来听说周叔,也就是小悯他爸有一次喝多了酒,发酒疯把阁楼的楼梯给拆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修,我猜小悯可能有东西落在阁楼上,就帮他把梯子挪到阁楼的层板上架好了。”
说到这里,林之情停顿了好一会儿。
我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其实我应该问清楚他要什么,然后自己上去帮他拿的,但是…但是…诶,我有点恐高,又想着这是他从小住惯了的地方,只要我把梯子扶稳,在下面看着他,应该不会有事,所以我就让他自己上去了。
他的身体小小的,上去之后也没有什么动静,我在下面等了他半天,喊他他也不应,只好走远了一些,想看看他到底在干嘛。
我走到门口,刚一转身就看到小悯从三米高的阁楼上直接跳了下来,我立马飞身扑过去也没能接住他,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小小的身体重重地跌落在青灰色的水泥地上……好长时间一动不动,那个时候我以为他死了,毕竟他还那么小,小孩都是很金贵很脆弱的。”
林之情说到这里,像是有点喘不过气,平复了一下呼吸才继续说道:“我的灵魂就像被人抽走了一样,只剩下一副躯体僵硬地趴在地上,脑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空白的,想不起来任何事,也做不出任何反应,我觉得我好像也跟着他一起死了。
直到小悯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抽泣声,我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爬过去把他抱起来送去了医院,万幸的是他除了右腿骨折,身上没有别的地方有严重的伤。
从医院回来之后,为了引起他家里人的重视,我把小悯从阁楼上跳下来的事儿如实告诉了他爸。”
林之情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也是第二件让我后悔到现在的事儿。
周叔听完我说的话,问我在医院一共花了多少钱,那个时候我们家经济也很拮据,父辈都在外务工,家里一共四个小孩,我和小臆还有我大伯家的两个女儿,全靠我奶奶一个人拉扯。
当时我爷爷刚过世不久,他生前治病也花了不少钱,家里日子过得非常俭省。带小悯去医院,我花光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接近两个月的生活费。我不能擅自做主,只好把医院的单据递给了周叔。周叔看清楚那上面的金额,把钱包里所有的钱全部都拿出来数了数,然后又打开床边柜一个带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一叠钱一起递给我。我当时挺尴尬的,看得出来周叔脸色也很不好,接过钱没有再多说什么就走了。
我还未走到家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小悯的哀嚎声,那声音实在太过凄惨,我听得心中惶惶不安,实在不忍,又折返了回去,周叔直接把我从屋子里赶了出来,说这是他们家的家事,让我少管,紧接着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站在门口,听着小悯不停哭嚎的声音,迟迟挪不动脚步,我总觉得他是因为我才挨打的,如果我没有问周叔要那笔钱,没有告诉他小悯是自己从阁楼上跳下来的,也许他就不用挨这顿打了。
打骂声和哭声一直到后半夜才渐渐止住,期间惊动了不少村民,大家纷纷上楼来劝,但都无功而返。最后还是村长出面,在他们家门口大喊了几声再不住手就报警了,屋子里才慢慢消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我躺在床上,依稀听到他们家有人出门的动静,随后走廊上传来厚重的脚步声,等那阵脚步声远去,我的眼前只剩黑暗,耳边也唯余寂静,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那天晚上周叔彻夜未归,第二天一大早,周婆也出门了。我赶紧从床上起身,他们家的大门牢牢锁着,我敲了几下没人应,只好翻过阳台,从半开着的窗户里爬了进去。屋子里仅剩一架上下铺,上面的两张床都是空的,小悯一个人蜷缩在床边的一块空地上,身上连张被子都没有,整个人冻得面色惨白,嘴唇乌青,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除了脖子和脸,全都红肿不堪,各种印记交错。我把自己身上那件外套脱了下来,走过去轻轻包裹住小悯满是伤痕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这样他都没醒,嘴里还不停地、含糊不清地说着梦话,我把耳朵贴在他唇边,仔细听了半晌,才勉强听清他一直在喊妈妈,妈妈……
他妈妈的事儿我并不清楚,村里有些闲言碎语,说他妈妈嫌他们家穷,跟一个傍上富婆的小白脸跑了。虽然是邻居,但这种事儿人家不主动说,我们也不会贴脸去问,我猜小悯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我把他抱回家,用热毛巾帮他擦干净身体,仔细上好药,又喂他吃了一粒退热药,做完这些我也有点困,就抱着他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他已经退烧了,我又喂他喝了点粥,才开口询问他昨天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什么都不肯说,只是盯着自己小腿上已经变得有些脏污的石膏,无声地掉眼泪。
我一边帮他擦脸一边问,小小年纪为什么要想不开。
他默默地哭了一会儿,问我想不开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林之情哽咽着笑了声,感叹道:“诶,他当时还那么小,连想不开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竟然就想寻死。
我是寄宿生,当天下午就要回学校上课,临走前我实在放心不下他,担心他以后会从更高的地方往下跳,于是编了个瞎话骗他,我告诉他,其实这两年他妈妈一直有偷偷地联系我。
小悯一听,果然立马就提起了精神,他问我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我说顾阿姨的工作很特殊,不告诉他也是为了保护他。你应该知道吧,小悯随他妈妈姓。他听了之后一直追问我,他妈妈在哪里工作,我只好编了一个我能想到的最远的地方——B市,并向他承诺等我考上B大,就带他去B市找他妈妈。
现在想想我的这套说辞其实漏洞百出,但小悯却一直深信不疑。
那之后没多久,小悯也被送到了寄宿学校,他开始读书之后,很快就在学习这件事上表现出惊人的天赋。我能很明显感觉到,他比我小时候更聪明。我告诉他只要他好好学习,将来他自己也能考上B大,没有我他也一样可以去找他妈妈。我私心是想延长那个谎言被拆穿的时间,他听了之后什么都没有说,但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失落,我问他夸你成绩好你还不高兴吗,他皱着眉说他想早点见到妈妈,还问我是不是后悔了。
看着他天真稚嫩的眼神,我又心疼,又愧疚。
你看到他现在这样,可能想象不出来他小时候的样子。小悯小时候长得很漂亮,又沉默寡言,一眼看上去更像女孩子。因为已经有个调皮捣蛋的弟弟,我经常会羡慕那些家里有个听话又文静的妹妹的同学……诶,那个时候我偶尔也会想,小悯如果是个女孩就好了。我妈妈一直想要个女儿,说不定可以认小悯做干女儿,他成绩这么好,又不吵不闹,我妈妈肯定会同意的,那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他了。你不知道,小悯的爸爸后面还做了很多不着调的事儿,我都不想细说。
小悯读的是那种全托管制度的寄宿学校,周末虽然也会放假,但如果家里没有长辈去接,就不可以擅自离校。他年纪实在太小,家里又没人对他上心,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要一有空就去他们学校看他。
小悯从小就不爱说话,也不爱笑,见了人从来不知道喊,我以为他去了学校,到了同龄人多的地方总能交到朋友,没想到也很不合群,我每次去看他他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呆在自习室里。
见到我他会两眼放光地跑过来,问我最近他妈妈有没有再联系我,我就只能继续编点瞎话骗他,跟他讲一讲他妈妈的事儿。因为那都不是真的,所以很多细节我自己编过之后转头就忘了,但小悯总是记得很清楚,有时候还会提醒我哪里说错了。偶尔我自己也会怀疑,小悯读书这么聪明,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发现我在骗他。”
林之情苦笑一声,“随着他的年龄不断增长,我糊弄得也越来越吃力,就在我预感自己快要圆不下去,打算直接告诉他真相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让我措手不及的事儿。
那个时候周叔到外省务工去了,基本只在春节前后回来几天。不知道是因为人年纪大了害怕孤独,还是因为意外发现小悯成绩还不错,总之,周婆对小悯的态度慢慢好了起来,不再像从前那么严厉和冷漠了。我高考结束之后的那个暑假,小悯破天荒地回来住了一段时间。
那阵子我家里人特别多,他总是等小臆、还有我堂姐、堂妹们出去玩的时候才来找我,跟我说会儿话。他不太会聊天,基本上也是我问什么他答什么。后来我干脆让他来家里写作业,并对外宣称我要辅导他功课,其实也是我自己想躲躲清静,家里太吵了那两个月。
我把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小悯,并让他替我保守秘密,他第一次对我露出那种有点俏皮的笑容,我感觉心都要化了,此前他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小学生的暑假作业都很简单,小悯没几天就写完了。我拿了几本小臆从前的高年级的课本给他看,他也很快就能看完并掌握。没有人能抵抗住这么聪明又好学的学生,慢慢的我开始真的辅导起他的功课。
他学得很认真,我教得也很投入,完全没能注意到小臆看向他时越来越不满的眼神。
事情发生在开学前不久,那天刚好有媒体来家里采访。小悯看到记者之后立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打算离开,其中一名记者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之后,问我可不可以继续辅导小悯,让他们拍一段素材。我询问了小悯的意见,他小声说他听我的。在拍摄的过程中记者问了一些问题,比如我们的关系之类的,我开玩笑说这是我弟弟,他比我聪明得多,将来也是要考B大的。
记者把镜头对着小悯问弟弟还这么小就想考B大,是受哥哥的影响吗?
话音未落小臆突然带着我堂姐还有堂妹冲了进来,大声叫嚷道,什么弟弟,只是一个小偷罢了。
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已经有好事的记者把镜头对准了小臆,问他刚刚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小臆直接走进来当着记者的面拉开了小悯的书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随后用脚踢了踢,翻出来一叠面值一百元的纸币。
‘抢我的哥哥,还偷我的生活费,跟他爸一样——’
我见小臆越说越没谱,连忙喝止了他,小臆被我吼了一下,红着眼睛异常委屈地看了我一眼,问我谁才是你弟弟,你更希望他是是吗?因为他比我聪明,比我听你的话,所以即便他像他爸爸一样人品低劣你也不在乎是不是?
我把那一叠纸币捡起来数了数,一共八张,正好是小臆一个月的生活费,小悯哪来这么多钱,我让记者先把机器关了,出去一下,他们面面相觑,都不肯走。我只好把小悯带回他自己家,问他钱是哪里来的?小臆他们仨和记者都跟了过来,周婆也在家,周婆一听说,不分青红皂白就先打了小悯一耳光,当着记者的面连声哀叹家门不幸,我不清楚事情的真相——”
到这里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愤怒地出声打断了林之情,“你不清楚事情的真相?现在所有人都说顾怀悯偷了钱,你说你不清楚事情的真相,意思不就是你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偷,那和怀疑他偷了有什么区别?如果换一个人出来指证,你还会说你不清楚吗,说到底还是因为你心里偏袒林抒臆。”
林之情苦涩地笑了笑,解释道:“是啊,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在他红着眼睛质问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刚刚在记者面前说的那番话深深地伤害到了他,我没有办法再立刻质疑小臆的指控,再伤害他一次,只想先把事情平息下来,把真相弄清楚。”
“顾怀悯不可能干这种事。”我无比肯定地说。
林之情有点诧异,问道:“你怎么知道,万一他为了能去B市看他妈妈——”
“那他也会自己想办法挣这个钱,你不要小瞧小学生,从他以为妈妈在B市,到你高考结束,这么长时间,动动脑子挣到八百块并不是什么难上青天的事儿,他绝对不会用偷来的钱去看他妈妈。”
听完我说的话,林之情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又开口,“你是值得他喜欢的,我想我可以放心了。”
我气得要命,正想说用不着你放心,只听见林之情又坦诚道:“我刚刚一直在有意误导你,但你完全没有被我影响,你还愿意听我说完吗,小沈?”
我没有吭声,但也没有直接挂断,林之情继续道:“这件事我永远对不起小悯,其实我知道小悯不可能拿小臆的钱,但是我当时很害怕记者乱写,我很清楚如果只是单纯的偷窃是没有什么新闻价值的,他们不会大做文章,但如果被他们挖出来一些别的,我不敢承担这个后果。”
“小悯……诶……小悯……”林之情说到这里,几度哽咽,几乎说不下去,我的心也突然砰砰直跳,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可能会让我很难受,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林之情已经再度开口,“我想那个时候小悯应该已经看出来我的惶恐和不安了,他虽然有时候很懵懂,好像很不通人情,但有时候又意外的敏感。他看出来我想保护我自己和小臆之后,应该是对我很失望的,可是他当时心里还寄希望于我能带他去B市找妈妈,所以他没有为自己辩驳。
这件事我也是很多年之后才想明白的,一开始我天真地以为小悯只是倔脾气又犯了,才会在周婆当众打他的时候一声不吭。
采访结束之后,我跟那些记者说了很多好话,让他们当着我的面删掉了之前的内容。再过三天我就要出发去B大报道,那三天小悯一次都没有再来找过我。
临行前一天晚上,我去看他,他浑身脏兮兮的,跟我说,这次先不跟我一起去B市了,三天的时间他没办法挣到八百块钱,他问我国庆回来吗,如果国庆回来的话,他可能就攒够钱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小臆冤枉他的事。
我再也瞒不下去了,把事实告诉了他。他一开始还不信,慌乱地拉着我跟我解释他没有偷钱,我说我知道。他又问我是不是因为小臆不喜欢他,不许我带他去,他说他可以去给小臆道歉。
车票已经买好了,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连同我的手机号一起,我告诉他如果他想去B市玩的话,我这次就可以带他去,但他妈妈真的不在那儿,我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他知道真相之后竟然没有骂我,只是怔怔地看着我,擦了擦自己脏兮兮的脸,反复地问我,你怎么可以拿这件事骗我。”
顾怀悯妈妈的事儿我暂时无能为力,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要现在问清楚。
我问林之情,“所以你们那一层楼的人,除了你,到现在都还认为是顾怀悯拿了那八百块钱是吗?”
林之情没有吭声。
我受不了了,眼眶涨得发疼,破口大骂道:“你这个道貌盎然的伪君子,你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他啊,他当时还那么小,全心全意地相信你,你怎么好意思说你放心不下他?你以为你给他一点钱,说两句好听的话就能弥补对他的伤害了吗?你……”我气得梗了一下,“你到现在还是没有勇气面对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吗?事情发生到现在,你除了在心里愧疚,有哪怕一次想过要还他一个清白吗?还是你觉得他的名誉不重要,反正也没人在意,他自己也不在意,这么多年,你是不是就是这样安慰你自己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2章 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