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屿逢澈 第51章 翻山越岭重逢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仍在耳畔嗡鸣，言澈的双脚已踏在西南边陲温热的土地上。这座边陲小城的机场简陋得令人恍惚，湿热的风扑面而来，与那座他熟悉的、永远裹挟着冷冽都市气息的城市判若两个世界。他没有丝毫停留，按照林薇提供的、近乎手绘般粗粝的路线图，辗转登上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

车厢内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牲畜的膻气，以及各种方言交织的喧嚣。鸡鸭在笼中不时发出躁动的鸣叫。言澈戴着帽子口罩，将自己蜷缩在靠窗的角落，像个透明的影子。窗外，葱茏茂密的亚热带植被与连绵起伏的墨绿山峦飞速向后掠去。他无心欣赏这迥异的风景，整颗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紧紧牵引，线的另一端，系在那个远在云雾深处、不知此刻心境如何的人身上。

“影子”落网的消息曾让他短暂地松了口气，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更沉的心疼——屿哥因他而无端承受了这么多。在最需要稳定与陪伴的时刻，却被送至这片与世隔绝的深山。他会感到孤独吗？会因为对骤然切断的网络信息一无所知而更加不安吗？手肘和膝盖的伤是否还在隐隐作痛？那些如影随形的噩梦，是否仍会在他独处时悄然侵袭？

这些纷乱的思绪如同疯长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在持续颠簸的车厢里，始终无法合眼。

长途汽车在蜿蜒险峻的盘山公路上摇晃了七八个小时，最终在一个连站牌标志都没有的荒僻岔路口将他放下。皮肤黝黑的司机用浓重难懂的乡音，指了指一条隐没在蓊郁丛林间的泥泞小径：“去云歌寨，就走这里！还要翻两座山哩！”

言澈低声道谢，将肩上的行囊和吉他背带紧了紧，深深吸入一口混合着泥土腥甜与草木腐烂气息的空气，毅然踏上了这最后，也注定是最为艰难的一段路途。

山路崎岖，前夜的雨水与山间渗出的泉水将路面浸泡得泥泞不堪，裸露在地表的粗大树根盘根错节，成为天然的绊脚索。炽热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茂密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洒下斑驳晃动的光斑，林间闷热如蒸笼，蚊虫执着地围着人嗡嗡作响。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T恤，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紧贴着鬓角，模样狼狈至极。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体力随着持续的攀爬迅速流逝。膝盖因为这高强度的负荷开始隐隐作痛，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拉扯感。这一刻，他无比心疼起来——屿哥那样单薄的身体，当初是如何走过这段艰难路途的？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画面：那个在“回声馆”昏暗灯光下，弹奏着冰冷旋律的清冷侧影；那个在废弃观景台边缘，眼中只剩下万念俱灰的空茫眼神；那个在病房纯白床单上，苍白脆弱却因他笨拙的关心而牵起一丝极淡笑意的瞬间；还有电话那端，那声轻浅得几乎捕捉不到、却让他无比心安的呼吸……最终，这一切都汇聚成林薇那句沉甸甸的话：“选择权在你手里。”

正是这句话，以及话语背后所代表的那个人，化作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支撑着他咬紧牙关，用手奋力拨开拦路的带刺枝桠，踩着湿滑危险的青苔，一步一步，执着地向上攀爬。此刻，他不再是舞台上那个光芒四射、受人追捧的偶像，仅仅是一个拼尽了全力、只想奔赴心上人身边的普通青年。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向晚，林间光线变得昏暗。就在他几乎要力竭时，前方豁然开朗。翻过最后一个陡坡，一片依山而建的古老寨子，如同被时光遗忘的珍宝，静静地呈现在山谷之中。

吊脚楼错落有致，炊烟袅袅升起，隐约能听到狗吠和孩童嬉闹的声音，还有……淙淙的流水声。一种与世无争的宁静氛围包裹了他，瞬间洗涤了满身的疲惫。

他终于抵达了云歌寨。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混杂着终于抵达的喜悦，和一种近乎“近乡情怯”的紧张与惶恐。他依循着寨民淳朴的指引，沿着一条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滑的石板小路，朝着那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水声便越发清晰、欢快。那是一条从山涧奔涌而下的溪流，水质清澈见底，欢快地撞击着溪床中圆润的鹅卵石，溅起细碎晶莹的水花，在夕阳熔金般的余晖映照下，闪烁着梦幻的光泽。

然后，他的脚步猛地顿住。呼吸也在那一刹那近乎停滞。

溪水边，一块巨大的、被漫长岁月和流水冲刷得温润光滑的青石上，静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身形清癯，墨色的短发柔软地贴服着，在山风中微微拂动。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仿佛在凝视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溪水，又仿佛只是沉浸在一个无人能打扰的世界里。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单薄而优美的肩颈线条，整个人像一尊精心雕琢却易碎的塑像，与这古朴自然的背景奇异地融合，美得令人心颤，也孤寂得令人心疼。

他甚至不需要看清正脸，就能无比确信、毫无犹豫地认出这个早已深刻入灵魂的背影。

连日来积压的所有奔波之苦、刻骨担忧、汹涌思念，在这一刻如同终于找到出口的洪流，带来一阵强烈至极的酸涩。他怕惊扰了这份宁静，更怕这只是一个过于逼真的幻梦。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一步一步，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朝着那个背影走去。

溪水声恰到好处地掩盖了他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他走到时屿身后，只有几步之遥。他能清晰地看到时屿微微凸起的肩胛骨，看到他白皙后颈上细小的绒毛，看到他随意搭在膝上、指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的手。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是贪婪地、近乎痴迷地望着这个让他魂牵梦绕、跨越千山万水来寻找的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或许是这专注的凝视太过灼热，穿透了空间的阻隔，又或许是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心灵感应。

青石上那仿佛亘古静止的身影，几不可查地微微动了一下。随后，他像是从一场极其深沉的梦境中被缓缓唤醒，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下意识的疏离感，极其、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时屿的目光起初是空的，像是蒙着一层终年不散的薄雾，带着他惯有的、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淡漠。然而，当他的视线费力地穿透那层迷茫，焦距终于一点一点，清晰地凝聚在那个站在他身后、满身风尘、汗水浸湿鬓发、正一瞬不瞬地死死望着他的高大身影时——

他脸上所有努力维持的平静，如同被巨石击中的冰面，瞬间碎裂，崩塌殆尽。

那双总是盛着空茫与虚无的漂亮桃花眼，在那一刻，猛地睁大了。瞳孔深处，情绪如潮水般急剧变换，从最初的愕然、难以置信，到巨大的震惊，最终，所有情绪都汇聚、燃烧成一种几乎要冲破所有枷锁与阴霾的、纯粹的惊喜。那光芒，如此耀眼夺目，仿佛瞬间点亮了他眼底常年沉寂的黯淡星空。

他维持着回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只是怔怔地、贪婪地望着言澈，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哑然失声。那眼神，仿佛在拼命确认，眼前这个满身尘土、眼神却炽烈如火的青年，究竟是夕阳折射下产生的美丽幻觉，还是他内心深处连奢望都不敢的奇迹，终于照进了现实。

“……言澈？”

终于，极轻极轻的两个字，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生怕惊破梦境的小心翼翼，从他失血的唇间艰难逸出。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言澈苦苦把守的情感闸门。

这一声呼唤，彻底击溃了言澈所有强撑的镇定。

“是我，屿哥！”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浸透了长途跋涉的疲惫，更满载着几乎要溢出的汹涌思念。所有精心准备的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他几乎是踉跄着向前迈了一大步，瞬间跨越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时屿脸上更细微的表情变化，便猛地伸出双臂，用一种近乎失控的、却又带着无法言喻的珍视的力道，紧紧地将眼前这个清瘦得令人心疼的人，狠狠地、深深地拥入了自己怀中。

这个拥抱，用力到几乎要将彼此嵌入骨血。它跨越了舆论的风暴，跨越了身份的差异，跨越了地理的阻隔，也跨越了时屿内心那堵无形的高墙。它充满了言澈所有的勇气、坚持、后怕，以及那滚烫的、毫不掩饰的爱意。

时屿的身体在被他拥入怀中的瞬间，骤然僵硬了。他显然完全不习惯这样直接而炽热的接触，身体本能地绷紧，呈现出一种防御的姿态。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言澈胸膛剧烈的起伏，感受到他衣衫下传来的、带着汗意的滚烫体温，以及那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属于年轻生命的蓬勃气息。

这陌生的触感让他有一瞬间的慌乱。

然而，那僵硬仅仅持续了短短几秒。

或许是这个怀抱太过温暖，太过坚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或许是他冰封太久的心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渴望着这样的暖流；又或许，是言澈那一声沙哑的“屿哥”，和他身上清晰传递出的、为了抵达这里而付出的艰辛，像一把重锤，彻底敲碎了他所有伪装的平静和疏离。

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最终，他像是终于放弃了所有的抵抗，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抖。他将自己完全沉入了这个仿佛等待了几个世纪之久的拥抱里。他甚至无意识地、用一种近乎依赖的姿态，将额头轻轻抵在了言澈坚实而温暖的颈窝处。

就在言澈因这默许与接纳而心跳如狂，几乎要喜极而泣时，他感觉到时屿抬起了手。那动作带着一丝迟疑，一丝久未与人亲近的生涩，最终，却无比坚定地、轻轻地回抱住了言澈的腰身。

这是一个清晰的、主动的回应。

一个跨越了所有心理藩篱与自我禁锢的回应。

言澈感受到腰间那真实的、轻微的力道，以及怀中身体彻底的放松与交付，巨大的幸福感和难以言喻的酸楚感交织着，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激动得几乎站立不稳。他收紧了手臂，将怀里这失而复得的、独一无二的珍宝抱得更紧，更用力，仿佛要通过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将自己的全部力量、决心与滚烫的心意，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

夕阳将这对紧紧相拥的恋人身影拉得很长，缠绵地交织着，投射在潺潺不息的溪水与古老的青石上，仿佛自此再也无法分割。远处的寨子依旧宁静安详，炊烟袅袅，隐约的山歌随风飘荡，宛如与世无争的桃源仙境，默默见证着这场穿越山海、破除重重心防的、动人肺腑的重逢。

千山万水，终抵于此。奔涌不息的澈水，终于如愿以偿，拥抱了他孤寂已久的岛屿。

第五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