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前面的宾客不知晓屏风后的事,依旧吃饭喝酒,听着曲子聊天。人群中的浅笑声穿过屏风。申其蓁身旁近十位侍从,均是死一般的沉寂。
气氛一直紧绷,骆言匍匐着跪行几步,温声劝道:“施大人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一向事务繁忙,今日不来定是有原因的,况且施大人缺席,往后他回来了,公主便能找借口让施大人专程再陪公主一回,到时候只有公主和施大人两个单独相处,不是更让公主开心么……”
申其蓁高高抬着下巴,“他本就欠我好几次来见我的约定,就算今晚上不来,也是要单独陪我的。这次生辰宴……我可是,可是答允了他从前的欠账都不作数,只要他今天晚上能来便好。这是我的及笄宴,今日过了,我便能……”申其蓁越说越快,听得骆言一阵揪心。忍不住想起申其蓁近十年跟在施辰身后,苦苦追赶却没有回音的日子,又想到施辰是为谁去办公务了,心中更是为公主感到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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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辰字襄甫,是施国公的嫡长子,上京城中有名的青年才俊,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不仅人长得漂亮,能力更是出众,年纪轻轻便能得皇帝看重,成为朝堂中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几十年前,当今圣上还年轻,未继承大典之时,北苍国内动荡,当时国君孱弱,又逢外敌入侵,四方军阀割据,当今圣上与一众将军南征北战,才得来今日这番太平天下。
施家能被如此重用,也是因为施国公室是当追随在圣上身边的老臣。
一晃十几年过去,施家发展如日中天,施辰已经接替了其父的位置,成了圣上的左膀右臂。
申其蓁和施辰一同在宫廷书院中读过书,是跟从小相识,青梅竹马。
申其蓁一直喜欢施辰,从未掩饰,喜欢得上京城没人不知道。
小时候读书便常常跟在施辰身边,若施辰不来,她连笔都不拿的,只有见到施辰来了,才肯装模作样翻几页书,随意找个问题,就能缠着施辰一下午。
骆言总是想,施大人果真是十分聪明的人,除了要认真读书,还要应付公主的骚扰,就算这样,课业也是一直第一,从来没落下过。
不过同公主的热烈相反,施大人的态度倒很是冷淡,骆言记得最清楚的便是,申其蓁总是无缘故凑到施辰身边,而施辰朝申其蓁冷静疏远地行礼,双手一抬,便能不着痕迹地把申其蓁推开。便是那种“下官心中并无公主”的绝情话,骆言也听了许多次。
申其蓁刁蛮,每逢这种时刻,便不顾礼节,直接放声痛骂施施辰不识好歹,施辰也不过是点点头便走了,徒留申其蓁一个人在原地气得跺脚。
但这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只消自己待个几刻钟,便能完全消气。
但今晚上的闷气却尤其绵长。
骆言晓得,申其蓁今晚的情绪,并不全是因为施辰的缘故。
申其蓁对施辰的冷漠,其实已经有些习惯了,她生闷气,早在及笄礼之前。
她与妹妹连山公主发生口角,申其蓁不肯让步,事情捅到皇帝面前,破天荒的,皇帝没顺着申其蓁的意思,反而训斥了她两句。
虽然只有两句,可申其蓁作为皇帝的心头肉掌中宝,也算是大事一桩了。
从那之后申其蓁使了小性子,再没进宫中请安,一直同皇帝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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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后面死气沉沉,路真这个不长眼的,反而兴致冲冲地跑来,还未到屏风后面,便笑嘻嘻地喊着:“公主!公主!公主今日一定会高兴的,康王殿下知道您今日又开席,让人送来一件礼,说是一定会符合公主的心意!”
他跑进来才发觉不对劲,连忙收敛了,小心翼翼地笑:“公主……”
申其蓁不看他,冷了一会儿,才问:“是什么?”
路真局促道:“是一箱子志怪典籍,康王殿下专门让人寻的,有整整一箱子呢。”
申其蓁听完,眉头似乎松了一些。她道:“着人去康王府上道谢,把我库房里的那对珊瑚玉给表哥拿去。”
路真领了命,快步退了出去。
康王的确有心,收集志怪小说是申其蓁的一项癖好,她因自小见识过许多不同寻常之物,便更偏爱一些叫人心惊胆颤的故事,她举国上下收集,几年下来,全国的志怪小说几乎都被她搬进了公主府,后头再想找到一本,都是如获至宝。康王竟然找到了一箱子。
这是个好消息,申其蓁板了一晚上的脸,现在总算松了些。
她撇了撇嘴,对骆言和尤梦道:“起来吧。”
两人领命,乖乖站在申其蓁身后。
申其蓁大概也有些气过了,便问道:“伊玉可来了?叫她唱几首歌给我听。”
骆言答:“来了,正在左厢房中等候。奴婢这就叫她过来。”
伊玉是申其蓁最喜欢的歌姬,申其蓁一发现她,就花重金将她捧成了头牌。
待伊玉莲步款款来到湖水畔,早有人为她搭好了精美的唱台,申其蓁侧过身,不必撤去屏风,也能看见伊玉的演唱。
伊玉飘飘的身姿临风站立,柔柔地像是风能吹走,她面上柔情似水,朝申其蓁那方微笑致意。
她抬手演唱,风卷着那如烟雾一般的长袖带着往夜空中去,衣衫末尾猎猎,像是夜色吞没了一般。
自她开口,席间众人都凝神听着。
所有人都望着伊玉,申其蓁却又偏头从屏风缝隙中去观察席间的人。
她瞧见一伙装束特别的人群。他们坐在申其蓁的左下方,正聚精会神地听歌。
申其蓁把他们打量了一阵,问骆言道:“那便是南蛮来的使臣?”
骆言道是。
“他们可将那古玉珏带来了?”
“……是带来了,奴婢把公主的意思传给了他们,他们没有拒绝。”
申其蓁垂眸,作沉思状。
骆言有些紧张,不由得问道:“……公主邀使臣来,可是想看看那古玉珏么?”
申其蓁哼了声。
过了会儿,她道:“南蛮送来的礼物,听说金贵的很呢。父皇要把它赏给连山,可我也想要。”
骆言脑中轰然作响,怔愣在原地。
这是皇帝赏给连山公主的,申其蓁却说自己想要。这话大抵是因为前些日子的争吵,骆言知道申其蓁向来说到做到,顿时十分害怕。此古玉珏非同一般,十分珍贵,天底下广有盛名,南越将它送来,还关系着两国的外交,若是申其蓁冲动之下做出什么错事……后果实在难以预想。
骆言一急,说话便结结巴巴的,想安抚又想阻止,脑子成了一滩浆糊。“连山公主……连山公主近日在书院中表现极好,琴艺得了第一……圣上高兴,才要将古玉珏赏给连山公主。公主若是、若是想看,那批使臣还未进宫,公主可以看一眼,再还回去,如此公主便是我们北苍国第一个看见这天下名玉的人了……”
申其蓁嗤笑了声。“连山得了第一?那是因为黄家小姐告假,否则以她的水平,能得到第一么。若我还在书院,她也一定得不了第一……”
后头这话声量却低了很多,掺杂着许多情绪。
骆言眨了眨眼。
从前申其蓁也在书院读书,那一年,连山公主养病回来,也进入书院读书,申其蓁几次在书院中遭遇不爽之事,后来便发脾气不再去读书,皇帝管不了,也安抚不了,便任由申其蓁再不去书院了。所有后来就有传言,永乐公主大字不识,是个没文化又刁蛮的蠢材。
当年申其蓁年少,一点小事便能发很大的火气,大家都顺着她,申其蓁将书院闹了个天翻地覆,同京城中的官家小姐都断了关系,造成那样的结局骆言很是惋惜,虽然觉得大可不必这般严重,但又觉得,公主心中应当另有隐情。
于是骆言不掩藏,直接道:“公主若是想回书院,跟圣上说,圣上一定会同意的。”
“谁想回书院,我才不想。”申其蓁快速拒绝,同时将脸转过一旁,不看骆言。
骆言盯着她白皙的脸庞,欲言又止。
片刻后,申其蓁重新整理好情绪,换上个骆言看不懂的决绝眼神,她说着:“骆言,你知道的,这个古玉珏,是连山欠我的。”
骆言忧虑地望着申其蓁,开口劝诫,“公主千万三思,这古玉珏并非寻常之物,它还关系南越国。若是公主想要,还是要禀告圣上为妙,就算是其中另有隐情,公主告诉圣上,圣上会为公主做主的。”
“当真?可那日父皇为何斥责我?”
“今日又怎么没有派宫人来问候我?”
申其蓁一连问了两个,骆言也有些急了,“圣上对公主的心意难不成有假么,其中定然是有误会的,公主只消将心里话对圣上讲了,不必隐瞒别扭,一切便都能找到答案的。”
“答案……”申其蓁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射出的光跟当年决意离开书院一样,看得骆言一颗心直往下掉。
伊玉一曲唱完,席上掌声不歇,骆言代表申其蓁说了几句场面话,桌上的宴便又进行下去了。
这场宴席由申其蓁全权主导,她最怕麻烦,所有繁文琐节全被她除去了,甚至她人在席上,却一句话也未跟宾客交谈。申其蓁不想多待,伊玉唱完便走了。
这座公主府的建造历史闻名远扬,不少人都想看看这耗费重金的府邸究竟是怎样的华贵,此次宴席便是一次机会。
申其蓁没特意筛选今日来她府上的宾客名单,除开南越使臣是她亲自邀请,其他只是放出话去,敢来的便可来。永乐公主的声名在外,民间虽然怕她,但也有胆大的来了。是以除去一些必然要来的名贵人士,席上也有商人小贩之类。
申其蓁离开后,并未回到后院,而是同在前院中赏玩,只不过她隐在暗处。旁人看的是她的院子,她则看的是旁人。
转过一个阁楼时,听见下方有两个醉鬼交流。
申其蓁停在二楼楼梯处,听他们讲话。
骆言指道:“那位是建西焦家的公子,名叫焦恒。前几年刚受钟大人提携。”
申其蓁明白了,这人跟她舅舅有来往。
焦恒喝多了,大咧咧坐在长廊上,脚边堆满了酒坛。说着:“陈兄……今日是否没来错……我便说、说过,永乐公主开的宴席,定然有好酒喝……”
另一人嘻嘻笑着称是,同是醉的不成样子。
申其蓁听焦恒说话有趣,偏头想看看这人长什么模样。
因焦恒处在阴影处,申其蓁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是觉得这人肤色好白。左耳上挂着一只翠绿的耳珰,绿油油的很是好看。
他们俩喝上头,申其蓁转身要走,却听见焦恒压低了声音,故弄玄虚道:“陈兄,你可知,永、永乐公主……今日为何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