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
四进五重院,古树环抱,华阴如盖。
夜幕低沉,府上却灯火辉煌。明月高悬空中,水榭楼台,错落有致。府中一汪大池水,风过时波光粼粼。
府门前张灯结彩,管家正站在门前微笑迎客,招呼小厮把送来的礼品妥善收点好。拥挤的人流走进公主府,互相说笑问候,四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走过门内,顿时豁然开朗。但见庭院布置小巧精致,回廊蜿蜒,小桥流水。随处可见树木山石,假山耸立。丫鬟小厮皆着盛装华服,训练有素地笑脸迎客。客人们打量着,感叹于这座闻名天下的公主府。
渐入府内,景色愈空旷,人也少了许多。当初耗费巨大人力挖建的人工湖,浩浩荡荡占了府邸一大半的面积,湖周围没什么建筑,只湖中心一面小亭,以及临湖建造一间精美庭院。那便是公主住的地方。
骆言垂头穿过几个回廊,从人声鼎沸走到庭院深深,她步履沉稳,手中的汤药毫不晃动。
她是公主的贴身婢女,一路上见到她的人都与她招呼见礼,她只是点了点头,并不多言语。
正值夏日,云镜湖边飘着朵朵睡莲,从公主的闺房往外看去,能见到湖心亭一角。
夏日荷,冬日雪,尽能从那窗中观赏。
骆言在门前打开汤药的盖子试了试,察觉温度恰好,才推门进去,说道:“公主,小厨房的安神汤做好了,公主尝一尝?”
她站在原地等着回话,屏风后的人过了会,才懒洋洋应道:“放着吧。”
……
谈不上清凌的嗓音,带着天生的压迫,但能听出说话者年纪不大。
骆言依言道了声是。
继而将汤药放好,走到屏风后。
屏风后公主正在换装,骆言看见公主背对着她,张开双臂,任由四五个宫女在她身上上下倒弄,华贵的宫装一点一点穿到她身上,她已经做好了头发,琉璃珠串随着动作微微摇摆。
厚重的宫装把公主细瘦的手臂压矮了点,骆言就这样静静看着。
公主年方十五,身量还未全长开,带着少女的稚气。不同颜色的丝线织成一个栩栩如生的凤凰,蜿蜒盘桓在她身上,她一动不动地任人摆弄。围在她身旁的宫女动作细致又迅速,恭敬地触碰她的身体,无一人敢发出太大声响。
公主名叫申其蓁,是北苍国最为金贵的嫡长公主,她三岁获封,五岁出宫建府,受尽荣宠。
北苍国数百年历史,公主未至及笄便拥有自己府邸的,申其蓁是第一人。
*
而出宫仅仅源自申其蓁的几句童言童语。
申其蓁幼时懵懂,问皇帝,“家是什么意思?”
皇帝答:“家便是住的地方。”
“那皇宫便是父皇的家吗?”
“自然是。”
申其蓁窝在皇帝怀中,仍然疑惑,“每一个房子都是父皇的家吗?德妃娘娘的宫殿,淑妃娘娘的宫殿,都是父皇的吗?”
皇帝笑问:“如意觉得呢?”
申其蓁想不明白,一旁的总管太监林禄海回答:“启禀公主,陛下乃当今天子,莫说皇宫了,这天底下的每寸土地,都是陛下的。但皇宫乃陛下的住所,便是陛下的家了。”
申其蓁更是不解,“全天下都是父皇的,那舅舅住在府外,将军府也是父皇的家么?”
皇帝道:“家是与至亲至爱共同居住的地方,你舅舅与自己的家人住在一起,那将军府是他的家,便不是朕的家,如此说,蓁蓁可明白了?”
申其蓁点了点头。
皇帝见之有趣,问:“蓁蓁想不想要一个这样的房子?”
申其蓁点点头。皇帝便大手一挥,让户部拨银,在皇城脚下建府。送给申其蓁。
这命令一下,当即受到诸多大臣的反对。公主三岁获封已经是破例而为,如今年幼不待在宫中贵妃身旁教养,反而早早出宫建府,是大大的不妥。况且公主年幼,未尝真想要一座府邸,圣上怎能因为一句天真童言而耗费国库资金甚重。
皇帝听了大臣的话,却不甚在意,他一向将申其蓁宠的无法无天,面对这些质疑,也只是道:“蓁蓁总有一天要有自己的府邸,朕不过将这天提早了些,又有什么干系。”
皇帝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大臣虽然觉得不妥,但在皇帝的坚持下,这公主府便修建起来了。
申其蓁的生母,出身于大将军府的嫡长女,进宫后封为钟皇后,在位两年,生下申其蓁不久后便离世了。
所以申其蓁从小没有母亲,皇帝常因为如此对申其蓁疼爱有加,她想要什么便给什么,还总是觉得亏欠。
正巧那阵子申其蓁染病,一直不见好,皇帝想尽办法,申其蓁也总是无精打采。皇帝一时心急,便丝毫不顾大臣的反对,执意在宫外建府,以讨申其蓁开心。
公主府开工,修建时所用木材石块,装点修饰之物,日常所用之物,均是世上难得罕见。几位当世有名的能工巧匠,规划半年,建造方案推翻十余次,才终于决定今日公主府的样貌规格。北苍国国都靠着一截山脉,工人翻山越岭,一层一层运输珍贵原木,用来作为修建公主府的材料。
皇帝专门修书号召,让全国各地献上珍宝,用来修饰公主府。
公主府建成,所用银两不计其数。
皇帝对申其蓁的宠溺还不止于此,她是皇帝的第一个女儿,是皇帝从建西封地来京接受皇位后得到的第一个孩子,于是对她及其看重,看重到其他的孩子只有羡慕的份。
这次及笄礼,除却敬天地拜父母的礼仪,皇宫中的盛宴,皇帝还应许,申其蓁令择时辰,在府上再开一场宴席。
这场宴席的宾客由申其蓁自己做主,想看什么戏就看什么戏,想听什么曲就听什么曲,想如何便如何,一切全由申其蓁自己做主。
机会难得,申其蓁想了一阵要如何办。得知外头人将公主府内的豪贵传的神乎其神,甚至有人说,有道家设阵,专程在公主府上困住了几只府灵,专供申其蓁玩耍。
于是轻巧一句,“他们这么想知道府上什么样子,那便将我的生辰日作为公主府的参观日,上至高官下至百姓,无论是谁,凡是想看的都可进来看。”
*
申其蓁举得手都酸了,好不容易才将胸前的束带全部系好,她不耐烦地放下手臂,烦闷地问道:“襄知哥哥来了么?”
骆言喉头一紧,声音低了许多,回:“还未……”
申其蓁低着头,没说话。
房中愈发安静了,几乎落针可闻。
良久,申其蓁忍着性子又问了一句,“他可说什么时候到?”
骆言头埋得愈深,轻声道:“已经派人催过国公府……国公爷说,大公子外出办事,还未归家……”
骆言心中紧张,忍不住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公主的侧脸,只见玉白的下颌崩的紧紧的。她知道公主定然是很不高兴了。
正这时,尤梦从外间进来,打破了房中紧绷的气氛,她大声地说道:“公主公主!那伙人来了!路真已经安排他们就坐了!”
申其蓁仍旧没说话。
骆言给尤梦使了个眼色,尤梦立即察觉到房中的不对劲之处,顿时压低了声音,小声地接了一句,“他们说东西带来了,正在外头等着公主呢……”
尤梦小心翼翼地恢复静默。
打理宫装的宫女低声道了句,“启禀公主,已经好了。”
时间亦不早了。
申其蓁不高兴,房中跪了一片。
她冷着张脸,沉默地出了房门。
骆言叹了口气,站起身,遣散了房内的人,隔了一段距离跟着申其蓁。
尤梦跟上她,试探问:“可是施大人没来的事?”
骆言点了点头,尤梦便明白了。
尤梦与骆言一样,都是申其蓁身边的贴身宫女,先前公主本有四位贴身宫女,前阵子有两个犯了错,被申其蓁罚出府去,现今身边便只有尤梦和骆言两个跟着,申其蓁还未有要再提拔谁在身边陪伴的意思。
骆言是自小就跟在申其蓁身边的,但她也说不清楚申其蓁是什么性子。
有时候刁蛮,有时候古灵精怪,那些从小金尊玉贵被娇惯着长大的孩子,身上的坏脾气,公主都有,但公主于他们,又有些不同。
骆言说不清楚哪里不同,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但这特质很明显,不是身边人亦能发现,若真要说,便是,公主有时太安静。
*
府前宽阔明亮处已经搭好了宴席,申其蓁的身后跟了两列队婢女,骆言和尤梦分列两首。宴席上的宾客老远看见湖边长廊上公主的身影,纷纷站起身来行礼。
申其蓁逶迤的长裙拖在干净无尘的石子路上,她走过小桥,离夜色下明亮的灯火处越来越近。
她穿过人群,所到之处人人伏地高呼“公主万安!”
呼声此起彼伏,绵绵不绝。
申其蓁走到上首坐下,等宫女搭好屏风,才淡声道:“坐下吧。”
众人这才归席。
献礼的流程冗长又无趣,申其蓁了无兴致地听了四五个,终究是没能坚持下去,她对骆言道:“让他们都不必说了。”
骆言点了点头,走到屏风外说道:“时候不早了,夜里风大露重,公主不愿耽误大家用饭的时辰,故还未献礼的宾客不必上前,礼品有专人收取,记录在册,饭菜早已备好,众宾客提前享用菜式观赏节目吧。”
自是没人敢说什么,都笑着应好。
丝竹重新奏起,席间渐渐恢复欢快的气氛。喝酒吃菜,相熟的人小声聊着家常。
骆言低着身子为申其蓁处理饭食,但夹在公主碗中的食物,公主一筷子都没动。
骆言看在眼中,心里不免着急,忍不住道:“公主,您午间没吃好,晚间定然要吃些东西的,不然又睡不好了……”
申其蓁道:“没胃口。”
骆言知道申其蓁定然会生气,但为了她的身体着想,还是硬着头皮道:“公主不必为施大人的事情忧心,施大人久未回京,一定是被要事耽搁了,等他回来,一定会跟公主赔罪,公主身子要紧,还是吃些东西吧。”
申其蓁眼光很冷,冷得像是要杀人。她道:“骆言,我说了不吃,连你也要让我不开心么?”
骆言伏下头去,头磕在地面上,尤梦见状,纵然大大咧咧,也隐隐觉得今晚上情况不大一样,便也着急地跟着跪在骆言身旁。
申其蓁冷哼,“今日的打扮都是为了襄知哥哥,若是他见不到,本宫现在为何要在这里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