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营那会儿,这人总在文书边角画两笔,说是“解闷”,现在想来,哪是解闷,分明是藏不住的习惯。
“将军,伤口还疼吗?”赵武端着盆温水进来,见他盯着盒子出神,声音放轻了些。
方才黑石岭的混战里,黎沉为护他挡了一刀,虽不深,却也渗了不少血,这会儿绷带还裹在小臂上,渗着点红。
黎沉回神,把盒子往怀里一揣,伸手去接水盆:“不碍事。”
赵武没敢多问,只把布巾递过去:“李默去买伤药了,说是京城最好的金疮药,明天就能换药。”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提了句,“将军,那黑衣人送来的盒子……您不打开看看?”
“急什么。”黎沉扯过布巾擦了擦手,“楚玉弦做事,从来不会平白无故给东西,这里面是什么,到了京城,他自然会说。”
赵武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这位将军看着果决,遇上楚玉弦的事就会绕圈子。
当暗线查回楚玉弦的“江南士族”底细,将军嘴上说“不过是个普通文臣”,这次明知回京是陷阱,却还是要走,怕也不全是为了兵权,更多是想找楚玉弦问个明白。
门外传来脚步声,李默提着个油纸包进来,脸上带着点急色:“将军,我刚在药铺听人说,二皇子昨夜在府里大发雷霆,还斩了两个下人,好像是因为派去黑石岭的人没回来。”
他把油纸包递过来,“药铺老板说,现在京城里到处都是二皇子的眼线,咱们明天进城,可得小心些。”
黎沉接过油纸包,:“眼线多正好,省得咱们找他。”
“将军您的意思是……”李默愣了愣。
“二皇子想拦我,无非是怕我进京坏了他的事,”黎沉抬眼,“他越急,咱们越要稳住,明天进城后,先去驿馆报备,再派人去礼部递帖子。就说,镇国将军黎沉,求见礼部楚大人。”
赵武和李默对视一眼,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要故意打草惊蛇,让二皇子知道他已经到京,也让楚玉弦知道,他来了。
李默挠了挠头:“可要是楚大人不见咱们怎么办?听说礼部的官员都怕二皇子,楚大人要是……”
“他会见的。”黎沉打断他,“他要是不想见,就不会让黑衣人送东西来,更不会让暗线跟着咱们。”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他只是在等,等我先开口。”
等他问起身份,等他问起谎言,等他问起边营那些日子,到底是真心还是算计。
他想起楚玉弦在边营时,也曾陪他站在帐外看雪,那时这人还穿着素色长衫,手冻得发红,却硬撑着说“不冷”,最后还是他把暖炉塞到对方怀里。
“将军,夜深了,您早点歇着吧,明天还要进城。”赵武收拾好水盆,轻声提醒。
黎沉“嗯”了声,关上窗户,转身走到床边。
他解下外袍,露出小臂上的绷带,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比不上心口的闷。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帐顶。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谁?”他低声喝问。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道黑影闪进来,是白天的那个黑衣人。他依旧蒙着脸,只露出双眼睛,见黎沉醒着,立刻单膝跪地:“黎将军,主子有令,让您明日进城后,直接去驿馆,不要去礼部,也不要见任何人。”
黎沉坐起身,握着剑的手没松:“为什么?”
“二皇子已经在礼部设了埋伏,就等将军您去递帖子,”黑衣人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主子说,将军要是去了,怕是会中圈套。”
“他倒会替我着想。”黎沉冷笑一声,“他还说什么了?”
“主子还说,让将军在驿馆安心待着,等他消息,”黑衣人从怀里掏出封信,递过去,“主子说,这封信里有二皇子私养死士的证据,将军要是遇到麻烦,可以用这个自保。”
黎沉接过信,是上好的宣纸,楚玉弦常用的那种纸。
他捏着信纸,没立刻打开:“你主子就没别的话了?比如,他到底是谁?”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主子说,等时机到了,他会亲自告诉将军。”
说完,他起身,“属下的任务已经完成,先行告退。”
没等黎沉再问,黑衣人已经翻窗而出,只留下一道残影。
黎沉坐在床上,久久没动。
他拆开信,里面是张折得整齐的纸,上面写着二皇子私养死士的地点、人数,还有与前朝旧臣的往来信件,每一条都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连死士的训练时间都标了出来。
是疑惑,是期待,还有点怕。
他怕楚玉弦的身份真的是他最不想面对的,怕边营那些日子的情谊,真的只是一场算计,更怕自己对这人的心思,早已超出了“旧友”的界限。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黎沉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将军,您醒了?”赵武端着早饭进来,见他站在窗边,“咱们什么时候进城?”
“现在就走。”黎沉转身,拿起玄铁剑,“去驿馆。”
三人收拾好东西,悄悄出了客栈。
街上已经有了行人,大多是早起的商贩,挑着担子,吆喝着生意,一派热闹景象,与边境的肃杀截然不同。
李默看着街上的景象,忍不住感叹:“京城就是不一样,比边境热闹多了。”
黎沉没说话,只是催马往前走。
他知道,这热闹的背后,藏着多少刀光剑影,多少算计阴谋。
而楚玉弦,就站在这阴谋的中心,等着他过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京城的城门出现在眼前。
城门很高,上面刻着“永定门”三个大字,庄严肃穆。
守城的士兵穿着铠甲,手持长枪,仔细检查着进城的人。
黎沉勒住马,拿出将军令牌,递给守城的士兵:“镇国将军黎沉,奉诏回京,前来报备。”
士兵接过令牌,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黎沉,立刻双手把令牌递回来,躬身行礼:“末将参见黎将军,将军请进。”
黎沉“嗯”了声,催马进城。
城里的街道更宽,两旁的建筑也更气派,酒楼、茶馆随处可见,行人穿着绫罗绸缎,与边境的粗布麻衣形成鲜明对比。
李默看得眼花缭乱:“将军,这京城也太繁华了,比咱们边营的市集热闹十倍。”
赵武拍了他一下:“别光顾着看,小心走散了。”
黎沉没理会两人的打闹,目光落在街道两旁的建筑上。
他在找,找礼部的方向,哪怕知道不能去,却还是忍不住想看看,楚玉弦现在待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旁边驶过,车帘被风吹起,露出里面人的一角衣袍,是深色的朝服,绣着云纹,与楚玉弦在宫宴上穿的那身很像。
黎沉的心猛地一跳,催马想追上去,却被赵武拉住:“将军,您干什么?”
“没什么。”
黎沉停住马,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眼底闪过失落,“走吧,去驿馆。”
他知道,他与楚玉弦的重逢,不会这么快。
楚玉弦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而他,只能等。
驿馆很快就到了。
驿馆的官员早已接到消息,站在门口迎接:“下官参见黎将军,将军一路辛苦,下官已经备好房间,请将军随下官来。”
黎沉点点头,跟着官员往里走。
驿馆的院子很大,种着些花草,虽已是冬日,却依旧有几分生机。
房间在二楼,很宽敞,摆着桌椅、床榻,还有一个小火盆,里面的炭火正旺,暖烘烘的。
“将军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官。”官员躬身行礼,“下官就在楼下,随时听候将军差遣。”
“知道了,你下去吧。”黎沉挥挥手,等官员走后,才松了口气,坐在椅子上。
赵武和李默也进了房间,李默把行李放下,走到火盆边烤手:“还是驿馆舒服,比客栈暖和多了。”
赵武则走到窗边,警惕地看着外面:“将军,咱们接下来怎么办?真的就在驿馆待着,等楚大人的消息?”
黎沉拿起桌上的茶杯,倒了杯茶,却没喝:“不然呢?二皇子在礼部设了埋伏,咱们要是去了,不就中了他的圈套?”
他顿了顿,“楚玉弦既然让咱们等,就肯定有他的道理。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等他的消息。”
话虽这么说,可黎沉心里却没底。
他不知道楚玉弦什么时候会来消息,也不知道这消息背后,藏着多少秘密。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就像站在悬崖边,往前一步是真相,往后一步是谎言,而楚玉弦,就是那个推他往前走,又拉他往后退的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赵武立刻起身,手摸向腰间的刀。
“是我。”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黎沉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穿着一身青色长衫,手里拿着个食盒,正是楚玉弦。
他比在边营时清瘦了些,脸色也苍白了些,却依旧是那副高冷的模样,只是眼底,多了些不易察觉的疲惫。
“楚大人。”黎沉开口。
楚玉弦抬眼,看着他,眉头微蹙:“听说你在黑石岭遇袭了?伤得重不重?”
“不碍事,小伤而已。”黎沉侧身,让他进来,“楚大人怎么来了?”
楚玉弦走进房间,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碟小菜,还有一碗热汤,都是黎沉在边营时爱吃的。
“听说你到了京,就过来看看。”
他语气平淡,像是只是寻常探望。
黎沉看着桌上的菜,心里带着点酸涩。
他想起边营时,楚玉弦也常给他带吃的,说是“厨房多做的”,现在想来,哪是多做的,分明是特意为他做的。
“楚大人有心了。”黎沉坐下,拿起筷子,却没立刻动。
赵武和李默识趣地起身:“将军,楚大人,我们出去看看,免得有人来打扰。”
说完,两人就退了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黎沉和楚玉弦,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黑石岭的事,谢谢你。”黎沉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楚玉弦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没看他:“举手之劳而已,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举手之劳?”黎沉放下筷子,看着他,“楚大人派去的黑衣人,可不是‘举手之劳’就能请来的,还有那封信,二皇子私养死士的证据,楚大人倒是知道得清楚。”
楚玉弦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我在京城待久了,知道些事情也正常。”
“正常?”黎沉冷笑一声,起身走到他面前,俯身看着他,“楚大人,你到底是谁?一个礼部官员,怎么会有那么厉害的手下?怎么会知道二皇子的秘密?怎么会……在边营时,对战场局势了如指掌?”
楚玉弦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黎沉,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不能告诉?”黎沉的声音高了些,带着点怒意,“楚玉弦,你把我当什么了?边营时你骗我是文臣,现在我到了京城,你还是不肯说真话!你到底有什么秘密?你接近我,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
楚玉弦看着他,却还是硬声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黎沉,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而不是追问我的身份!”
“我保住性命,就是为了等你来告诉我真相!”黎沉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很大,“楚玉弦,你看着我,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接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楚玉弦的手腕被他抓得生疼,却没挣扎,只是看着他,眼底的情绪复杂得让人看不懂:“黎沉,别逼我。”
“我逼你?”黎沉的手松了些,却没放开,“是你逼我的!楚玉弦,从边营到京城,我等了你这么久,就是想知道真相,你现在却告诉我,别逼你?”
房间里的气氛越来越僵,烛火晃得更厉害了,黎沉看着楚玉弦的眼睛,那里面有痛,有无奈,还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让他的心一点点软下来,却又硬着心肠不肯放手。
他知道,只要楚玉弦现在说一句“我是真心待你”,他就会相信,哪怕这真心背后藏着秘密,可楚玉弦没有,他只是看着他,沉默着,像座冰山,怎么也捂不热。
“罢了。”黎沉松开手,后退一步,“你不肯说,我也不逼你,但我告诉你,楚玉弦,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等我查清真相,要是你真的算计我,我绝不会饶你。”
楚玉弦看着他,还是点了点头:“好。”他起身,拿起食盒,“菜要是凉了,就别吃了...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说完,楚玉弦转身就走,没再回头。
黎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一阵空落落的。
他走到桌前,看着桌上的菜,还是热的,却没了胃口。
他拿起那碗热汤,喝了一口。
汤是暖的,但楚玉弦的心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