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仆蹲在雪地里,伸手碰了碰黎沉的手腕,只触到刺骨的凉。
他叹了口气,颤巍巍地将黎沉手里的小佩剑轻轻抽出。
剑刃上还沾着暗红的血,顺着剑鞘滴在雪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像极了当年边战上楚玉弦白袍染血的模样。
“将军,您这又是何苦……”
老仆絮絮叨叨地说着,从怀里掏出黎沉早早就备好的布帛,那上面是他亲笔写的字,只有一句:“合葬,勿立碑,唯伴玉弦。”
老仆唤来两个年轻的仆役,小心翼翼地将黎沉的身体抬起来。
抬动时,黎沉胸口贴身放着的那卷画掉了出来,正是他画的边战回眸图。
画纸被雪打湿了一角,却没损坏画中那抹白袍的身影,老仆捡起来,轻轻拂去雪,放进了棺木里。
他记得黎沉说过,这画要带着,好让楚玉弦再看看当年的自己。
挖墓的时候,雪还在下。
仆役们一锹一锹地挖着楚玉弦墓旁的土,老仆站在一旁,看着那座立了七年的墓碑,忽然想起七年前黎沉刚守墓时的模样:那时他还穿着将军铠甲,每天都要对着墓碑说上半个时辰的话,有时骂楚玉弦“骗子”,有时又红着眼眶说“想你”,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陛下,将军来陪您了,”老仆对着墓碑轻声说,“您可别再跟他置气了,他这七年,苦得很。”
棺木放进新挖的墓坑时,老仆特意将黎沉的棺木往楚玉弦那边挪了挪,让两具棺木挨得近一些。
他把那把小佩剑放在两具棺木中间,又将那卷画铺在黎沉的胸口,做完这些,才示意仆役填土。
雪落在新填的土上,很快就盖了一层白。
老仆拿着刻刀,在原来的墓碑旁蹲下,按照黎沉的遗愿,一笔一划地刻下“黎沉,伴玉弦于此”七个字。
刻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在抖,刻到“伴”字时,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雪地里。
“将军,陛下,往后这陵墓里,就不冷清了。”
老仆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又看了一眼两座坟的方向,才慢慢转身离开。
他走后没多久,风卷着雪过来,绕着墓碑转了两圈,像是在回应什么。
树上的积雪被风吹落,落在新刻的字上,轻轻覆盖住那行小字,只留下一点模糊的痕迹,仿佛在说:这世间的牵绊,本就该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几日后,有曾经跟着黎沉打仗的老部下赶来。
他们站在陵墓前,看着那座只有一行小字的墓碑,沉默了许久。
其中一个老部下忽然开口:“将军当年在战场上说,要护陛下周全,如今,倒是真的护了一辈子。”
另一个人接话:“陛下当年登基时,私下里跟我说,最怕将军恨他!现在好了,他们在一块儿,将军该不会再恨了吧?”
没人回答,只有风雪吹过槐树的声音,又好像有谁在轻轻哼着当年边战上的军歌,又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人,在低声说着话。
有个年轻的士兵好奇地问:“前辈,这两位是谁啊?为什么连墓碑都没有?”
老部下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是两个很倔的人,一个嘴硬,一个认死理,吵了一辈子,也牵挂了一辈子!现在他们终于能好好说话了,咱们就别打扰了。”
说完,老部下对着陵墓的方向拱了拱手,带着其他人慢慢离开了。
此后,再有人路过这片陵墓,都只看见一棵老槐树,树下两座坟,被枝叶遮得严严实实。
春末的时候,槐花开了,白色的花瓣落在坟上,像撒了一层雪,冬天落雪时,雪盖在坟上,又像裹了一层白纱。
偶尔有赶夜路的人说,雪天里能看见槐树下站着两个身影:一个穿白袍,袖口沾着点墨痕,眉眼间带着点傲,一个穿铠甲,手里握着一把小佩剑,穿铠甲的人总爱跟在穿白袍的人身后,絮絮叨叨地说“你当年骗我好苦”,穿白袍的人就哼一声。
有一次,赶夜路的人还听见穿白袍的人说:“黎沉,你画的那幅画,丑死了。”
穿铠甲的人笑着回:“丑你还看了这么久?”
穿白袍的人没再说话,却有风吹过,带着槐花的香,像是谁在偷偷笑。
后来,老槐树的枝干越来越粗,根系顺着两座坟的方向蔓延,将两具棺木都缠绕住,像是要把这两个人的羁绊,永远地拴在一起。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再没人记得这里埋着一位帝王和一位将军,只记得每逢雪天,槐树下总有两个身影,站着说话,再也没有分开过。
而那把被放在两棺之间的小佩剑,在岁月里慢慢生了锈,却始终保持着出鞘时的姿态,像是在守护着这份跨越生死的、又爱又恨的终局。
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没有帝王与将军的对立,没有身份与谎言的隔阂...
只有黎沉和楚玉弦,在这片寂静的陵墓里,终于能是好好说一句:“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