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他又觉得不妥,想把那行划掉,手指悬在纸上顿了顿,终究还是收了笔。
暗卫进来取信时,他特意叮嘱:“路上小心,别让信受潮。”暗卫愣了愣,以往将军只关心军情是否准时送达,还是头一次在意信笺的干湿,却也没多问,躬身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黎沉站在帐口,看着暗卫的身影消失在风沙里,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他想起楚玉弦登基那天,自己站在武将队列里,看着高台上穿龙袍的人,只觉得陌生又刺眼。
可如今隔着千里,竟会因为一句没说出口的“注意保暖”,而心神不宁。
三日后,楚玉弦的回信到了。
黎沉拆开信时,信里先是逐条回应了军情:粮草已从江南调运,预计十日内能到,补充的兵力由禁军统领亲自押送,会绕开敌军的眼线,甚至还针对他的游击战术,提了两点改进建议,连敌军可能反扑的方向都预判到了。
直到信纸末尾,才看到一行稍小些的字:“将军身处前线,需多添衣物,莫要像边战时那般,总等着旁人提醒才记得保暖。”
黎沉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
接下来的一个月,两人的密信往来不断。
有时是黎沉写前线的战事进展,说今日打了场小胜仗,缴获了敌军的几匹好马,有时是楚玉弦写京城的情况,说老臣们不再提架空之事,开始专心处理政务。
信里从不提过往的矛盾,也不说那些没说透的情愫,只说眼前的事,却总在末尾添上几句无关紧要的叮嘱。
楚玉弦会说“御膳房新做的肉脯,已让人送去军营”,黎沉会回“帐中还有去年的梅子酒,等战事结束,与陛下共饮”。
可战事并没有如他们期望的那样顺利。
敌军国王亲自督战,士气大涨,几次主动出击,黎沉的军队虽奋力抵抗,却也折损了不少兵力。
更棘手的是,敌军开始切断他们的粮草补给线,若再拖下去,恐怕会陷入绝境。
黎沉在帅帐里召集将领商议对策时,眉头紧锁。
有人提议死守待援,有人说主动突围,争论了半天也没个定论。
直到帐外传来暗卫的声音,说有陛下的密信,他才暂停了商议,快步走出去取信。
楚玉弦的信比往常短些,字迹却有些潦草,显然是写得匆忙。
信里只说两件事:一是粮草已改道,会从另一条小路送来,让他放心。
二是他提议“擒贼先擒王”,只要斩杀敌王,敌军群龙无首,战事自会瓦解。
黎沉看着“擒贼先擒王”五个字,这办法虽好,却凶险至极,敌王的营帐外定有重兵把守,稍有不慎便是有去无回。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回信拒绝,可刚拿起笔,就看到信纸背面还有一行字:“我与你同去,赌谁先得手。”
黎沉的手顿住了,笔杆差点从手里滑落。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反复看了几遍,确认那行字确实是楚玉弦的笔迹。楚玉弦是帝王,怎么能亲自犯险?若是出了差错,大楚的江山怎么办?
他当即写了回信,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陛下乃万乘之尊,不可亲赴险境!此事臣自有安排,陛下只需在京城坐镇即可,勿要再提同去之事!”
信送出去后,黎沉却坐立难安。
他太了解楚玉弦的性子了,看似冷淡,却比谁都固执,一旦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就像当年在边战,明明是“文臣”,却偏要冲在前面挡敌军;就像登基后,明知老臣们逼宫,却不肯轻易退让。
果然,三日后收到的回信里,楚玉弦只字未提放弃。
信里写得很平静:“将军可知,当年边战我为何要救你?并非是为了所谓的‘文臣道义’,而是觉得你是个能护百姓的好将军。如今国难当头,我这个帝王,总不能躲在京城,让将军一人在前线拼命。”
“况且,”信的末尾写道,“我剑法虽不及将军,却也能自保。你若怕我拖后腿,便跟我赌一场,谁先杀了敌王,谁就赢,输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件事。”
黎沉看着那行字,心里又气又疼。
气他不知轻重,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
疼他明明是帝王,却总想着跟自己并肩作战,而不是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
他自己也劝不动楚玉弦了。
当晚,黎沉让人整顿行装,做好潜入敌军营地的准备。
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就算赌,他也要赢,要让楚玉弦平安回去。
五日后的夜里,月色暗沉,适合行动。
黎沉心里既紧张又期待,怕楚玉弦出什么意外,又想早点见到他。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走了出来。
楚玉弦穿着普通士兵的衣服,头发束得简单,脸上还沾了些尘土,若不是那双眼睛依旧清亮,黎沉几乎认不出他。
“将军久等了。”楚玉弦的声音比往常低些。
黎沉看着他,心里的火气还没消,语气却软了下来:“陛下怎么来了?路上没遇到危险吧?”
“放心,”楚玉弦笑了笑,这是他登基后,黎沉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轻松,“我乔装成士兵,一路都很顺利。倒是将军,这身夜行衣穿在你身上,倒比盔甲顺眼些。”
黎沉愣了愣,随即也笑了:“陛下这话,是在嘲讽臣粗人一个?”
“不敢,”楚玉弦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当年的傲娇,“只是觉得,将军不穿盔甲的时候,倒像个能好好说话的人。”
两人不再多言,趁着夜色,悄悄潜入敌军营地。
营地外的守卫比想象中更森严,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哨兵,手里的火把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黎沉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避开哨兵的视线,偶尔回头看一眼楚玉弦,怕他跟不上。
楚玉弦却很从容,脚步轻盈,跟在他身后,像当年在边战一样,总能精准地避开危险。
走到一处转角时,突然有两个哨兵朝这边走来。
黎沉立刻停下脚步,将楚玉弦拉到身后,手按在腰间的剑上,随时准备动手。
楚玉弦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指了指旁边的草堆。
两人迅速躲进草堆里,屏住呼吸,看着哨兵从身边走过。
等哨兵走远后,黎沉才松了口气。
楚玉弦的脸颊微微泛红,轻轻推开他的手,低声说:“将军,我们该走了。”
他继续往前走,却比刚才更小心地护着楚玉弦,几乎是把他挡在自己的影子里。
“朕能自保。”楚玉弦察觉到他的动作,低声说道。
黎沉却没回头,语气坚定:“现在你不是帝王,是楚玉弦,我护着你,天经地义。”
楚玉弦愣了一下,没再说话,只是脚步慢了些,紧紧跟在黎沉身后。
很快,他们就摸到了敌王的营帐附近。
营帐外守着数十名精锐士兵,个个手持长刀,眼神警惕地盯着四周,想要进去绝非易事。
黎沉和楚玉弦躲在不远处的帐篷后面,低声商议对策。“我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楚玉弦说,“你趁机潜入营帐,斩杀敌王。”
“不行!”黎沉立刻反对,“你一个人太危险了,还是我去吸引注意力,你……”
“将军忘了我们的赌约?”楚玉弦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笑意,“谁先杀了敌王谁就赢。若是我连吸引注意力都做不到,岂不是输定了?”
黎沉看着他眼底的坚定,知道自己又劝不动他了。
他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递给楚玉弦:“这个你拿着,若是遇到危险,别硬撑,一定要等我来救你。”
楚玉弦接过短刀,点了点头:“将军也一样,别太心急。”
两人约定好时间,楚玉弦深吸一口气,悄悄绕到营帐的另一侧,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向旁边的兵器架。
“哐当”一声响,瞬间吸引了守卫的注意力。
“谁在那里?”守卫们立刻警惕起来,纷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黎沉趁机从阴影里冲出来,几下就解决了剩下的几个守卫,迅速钻进敌王的营帐。
营帐里,敌王正坐在案前看地图,听到动静,猛地抬头,刚想喊人,就看到黎沉手里的剑已经刺了过来。他来不及躲闪,剑刃瞬间刺穿了他的胸膛。
黎沉拔出剑,敌王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他心里松了口气,刚想出去找楚玉弦,就听到营帐外传来一阵厮杀声,还夹杂着楚玉弦的声音。
黎沉心里一紧,立刻冲出营帐,只见楚玉弦被一群敌军士兵围攻。
他身上已经沾了些血迹,手里的短刀挥舞得有些吃力,显然是寡不敌众。
“玉弦!”黎沉大喊一声,提剑冲了过去,解决了围攻楚玉弦的士兵。
楚玉弦看到他,松了口气,刚想说话,却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推开黎沉。
黎沉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支长枪从楚玉弦的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服。
“玉弦!”黎沉目眦欲裂,冲过去斩杀了那个士兵,然后一把将楚玉弦抱在怀里。
楚玉弦靠在黎沉的怀里,呼吸微弱。
他看着黎沉,笑了笑,:“黎沉……我输了……没先杀了敌王……”
黎沉的手在颤抖,他想捂住楚玉弦的伤口,却怎么也止不住鲜血。
“别说话,”他声音哽咽,头埋在他的胸前,“我带你回去,我们找最好的大夫,你一定会没事的!”
楚玉弦轻轻摇了摇头,抬起他的头,摸了摸黎沉的脸,“没用的……”他顿了顿,“当年边战……我回眸看你……是觉得……你很好看……”
话音落下,楚玉弦的手彻底垂落,眼睛也缓缓闭上了。
黎沉抱着楚玉弦的尸体,坐在敌军营地的血泊中,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痛苦。
敌军看到敌王被杀,又听到黎沉的嘶吼,顿时乱作一团,开始四处逃窜。
战争就这样结束了,黎沉赢了,却永远失去了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
黎沉抱着楚玉弦,久久没有动。
直到天亮,他才缓缓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楚玉弦的尸体抱起来,一步步朝军营走去。
他的背影在光中显得格外孤单,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他知道,从今往后,这天下再没有那个穿白袍的“文臣”,也没有那个傲娇的帝王。
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一座空坟,和一段再也无法回头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