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生七十六年,边疆战乱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黎沉提剑立在尸山旁,玄色战袍下摆浸透了血,黏在腿上,他今年二十七岁,镇国将军的头衔挂了四年。
从十六岁跟着老将军出征算起,刀光剑影里滚了十一年,此刻刚劈开第七个扑上来的敌兵,虎口震得发疼。
那是柄玄铁重剑,跟着他斩过十七场胜仗,剑刃上的缺口都是功勋,也是他在这乱世里活下去的底气。
视线扫过四周,三百亲卫折损了近半,剩下的人个个带伤,握着兵器的手在抖,却没一个人退。黎沉没说话。
他麾下的兵都知道,这位黎将军从不说漂亮话,却会在最冷的夜里把披风让给小兵,会在粮荒时把自己的口粮分出去,跟着他,死也认。
“将军!左翼破了!”副将嘶哑的喊声,带着绝望的颤音。
那副将跟了他五年,从少年兵长成能独当一面的汉子,此刻声音里的慌,黎沉还是头一回听。
黎沉转头,果然见敌军精锐正从左翼缺口涌进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舌尖尝到点血腥味。
刚才被敌兵的刀划到了嘴角,没在意。左手按在腰间的令牌上,刚要下令收拢阵型,让伤兵退到中间,眼角却瞥见一道白影,从斜后方的沙丘上掠了下来。
那人身形颀长,裹着件极素的白袍,连头都罩在箬笠里,手里握着柄细剑,剑身很薄,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淡青的光,不像是上阵杀敌的兵器,倒像文人案头用来裁纸的玩意儿。
黎沉皱了皱眉。
他见惯了军中的刀枪剑戟,也见过江湖人的奇门兵器,却从没见过有人敢穿白袍上战场。
这颜色太扎眼,一沾血就脏,而且不耐造,刮破了连个补丁都不好打。
可下一秒,他就收回了轻视。
第一个迎上去的敌兵连刀都没举起来,那柄“裁纸剑”就已经穿透了他的咽喉,血溅在白袍下摆,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红。
那人没停,细剑起落间,竟硬生生在敌军阵中劈出一道缺口。
动作利落得不带半分拖泥带水,每一剑都精准地扎在敌兵的要害,没有多余的招式,也没有多余的眼神,仿佛眼前的生死搏杀,只是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黎沉眯了眯眼,心里竟生出点异样的感觉。
这人的剑法太特别了,不似军中的刚猛路数——他的兵练的是“力”,一劈能断树,也不像江湖人的花哨招式,那些人总爱耍些虚招炫技。
这人的剑,练的是“准”,像是把人体的每一处破绽都刻在了心里,连半分力气都不肯浪费。
“将军!是友军吗?”副将凑过来,声音里带着疑惑,也带着点希冀。
他们实在撑不住了。
黎沉没答,目光跟着那道白影动。
他征战多年,识人无数,却看不透这人。
白袍、细剑、箬笠,每一样都透着古怪,可那出手的狠劲,又绝不是普通人。
直到那人解决掉最后一个挡路的敌兵,转身看向他这边时,黎沉才看清,箬笠下的那双眼睛。
很亮,却冷得像结了冰的湖,眼尾微微上挑,又添了点说不出的傲。
没有杀意,也没有善意,就像在看一块石头、一棵草,没把这满场的血腥放在眼里。
那人站在十几步外的血地里,白袍下摆被风掀起来,露出里面同样素色的里衣,染血的部分像雪地里开了朵暗沉的花。
他看了黎沉一眼,没说话,只是握着剑的手微微收了收,像是在克制什么,又像是单纯的习惯。
这一眼太静了,静得像是能压过周围的惨叫和风声,黎沉心头莫名一震,连虎口的疼都忘了大半。
他见多了生死,见多了哭嚎、狰狞、恐惧,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明明浑身沾着血,却干净得像没被这战场染过。
明明眼神冷得拒人千里,却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想知道那箬笠底下,到底藏着怎样一张脸。
“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黎沉收了剑,往前走了两步。
他刻意放轻了语气,没带将军的威压,这人看起来不好惹,硬来怕是不行。
“不知阁下是哪部的人?为何会在此地?”
那人没动,也没摘箬笠,只淡淡开口,声音比眼神还冷,带着点清冽的质感,:“路过。”
就两个字,简洁得近乎敷衍。
黎沉愣了一下,倒没生气。
他在朝堂上见多了阿谀奉承的文官,在军中听惯了恭敬顺从的回话,这样冷淡又带点傲气的,还是头一个。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离那人更近了些,隐约有股墨香。
不是劣质松烟墨的呛人味,是上好徽墨的清润气,透着股书卷气。
“路过?”黎沉挑眉,语气里带了点试探。
他这人看着粗,心思却细,尤其是在战场上,一点不对劲都能揪出来,“这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阁下一个‘路过’的,却能有这样的剑法,未免太巧了些。”
那人终于有了点反应,微微抬了抬下巴,箬笠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只听得见声音里的疏离:“将军是在查问我的身份?”
“不敢。”黎沉笑了笑,他放软了姿态,却没丢了分寸,“只是觉得阁下气度不凡,不像是寻常路人,况且阁下救了我部兄弟,总该让我知道恩人姓名,也好日后报答。”
那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什么。
风吹起他的衣袖,隐约可以看到手腕上系着根红绳,红绳末端坠着颗小小的玉珠,质地看起来极佳,在血光里显得格外显眼。
这东西,至少值十两银子,不是普通人家能戴的。
“楚玉弦。”他终于报了名字,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随军文臣,因押送文书延误,误闯此地。”
“文臣?”黎沉挑了挑眉,眼神里的疑惑更重了。
他不是没见过随军文臣,那些人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别说拔剑杀人,就是见了血都会手抖,有的甚至会吐。
眼前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只会舞文弄墨的。
先不说剑法,单是这份在尸山血海里的镇定,就远非普通文臣能比。
楚玉弦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冷了几分,带着嘲讽:“将军是觉得,文臣就不能懂些剑术?”
“不敢。”黎沉收敛了神色,心里却把“楚玉弦”这个名字记死了。
他看着对方依旧冷得像冰的眼神,觉得,这名字跟这人很配。
“玉”是冷的,“弦”是脆的,都带着点清冷又矜贵的味道,容不得半点亵渎。
“既然是楚大人,那便多谢了。”
黎沉抱了抱拳,姿态放得更低了些,“此地危险,楚大人若不嫌弃,可随我部一同返回营中,待休整后再做打算,营里虽简陋,却有干净的水和吃食,总比在这荒原上强。”
楚玉弦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周围哼哼唧唧的伤兵,又落在黎沉染血的战袍上,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也好。”
就这两个字,却让黎沉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刚才面对千军万马都没慌,此刻竟因为一个陌生人的点头,放了心。
挥了挥手,让副将带人收拾战场,把伤兵抬到简易的担架上,自己则站在原地,看着楚玉弦。
那人没跟过来,只是站在原地,低头用细剑拨弄着地上的沙砾,剑尖划过沙面,又被风吹平。
他像迷路的人,找不到归处。
黎沉忽然想起刚才那一眼,那双冷得像冰的眼睛,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被箬笠的阴影遮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透。
他心里忽然生出个念头。
这个楚玉弦,恐怕不止“随军文臣”这么简单。
他的剑法、他的墨香、他手腕上的玉珠,还有他那份不合时宜的镇定,都在说“不简单”。
但他没再追问。
黎沉这人,最懂“分寸”二字。
有些事,太急了反而会把人推远,不如慢慢来,总能摸清底细。
他看着楚玉弦的背影,白袍在昏沉的天光下像团飘着的雪,这次边境之行,或许会比他想象中,有趣得多。
他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转身去帮副将抬伤兵,不管楚玉弦是谁,先把自己的人带回营,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收拾战场的动作不算快,把尸体归拢、伤兵安置妥当。
黎沉站在临时搭起的木盾旁,看着副将清点人数。
“将军,轻伤三十五人,重伤十二人,能走的只剩一百一十六个了。”
副将眼眶泛着红,“兄弟们……都撑着一口气。”
黎沉“嗯”了一声,目光越过他,落在不远处的楚玉弦身上。
那人还戴着箬笠,白袍下摆的血迹已经半干,他没跟任何人说话,只靠在一根断矛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连风吹动箬笠的带子,都没抬手去理。
“楚大人。”黎沉走过去,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生硬,“伤兵那边缺人帮忙包扎,你……”
话没说完,就见楚玉弦抬了抬眼,箬笠下的目光扫过他,:“将军是想让我一个文臣,去做医官的活?”
“不是让你做医官。”黎沉笑了笑,指了指不远处堆着的伤药和布条,“只是帮忙递个东西、搭把手,医官那边忙不过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要是楚大人不愿,也无妨。”
楚玉弦沉默了片刻,没立刻拒绝,也没答应,只是看着那些哀嚎的伤兵,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也没移开。
过了一会儿,他才抬手把箬笠往上推了推,露出完整的眉眼。
“不必。”他终于开口,带着疏离,“我自己来。”
说着,他便提着细剑走过去,没去拿伤药,反而先蹲在一个断了腿的小兵身边。
那小兵疼得直抽气,见他过来,还以为是将军派来的人,忙想撑着坐起来,却被楚玉弦按住了肩膀。
“别动。”他声音很轻,“断骨错位,乱动会更疼。”
小兵愣了愣,竟真的不动了。
楚玉弦没再说话,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些白色的粉末洒在伤口上,又拿起布条,很稳,包扎的手法竟比旁边的医官还规整。
黎沉站在原地看着,心里的疑惑又深了些。
随军文臣会剑术就够奇怪了,还懂医术?他忽然想起刚才楚玉弦手腕上的红绳,那玉珠看起来质地极佳,不像是普通文臣能戴得起的,莫非他是某家的大人物?
“将军,敌军退远了,咱们得尽快回营,夜里怕有风沙。”
副将走过来,打断了黎沉的思绪。
黎沉点头,那人已经帮三个伤兵包扎好了,手沾了点血,用帕子随意擦了擦,又把箬笠拉了回去,遮住大半张脸。
“楚大人,”黎沉走过去,递给他一壶水,“先喝点水,待会儿动身回营。”
楚玉弦接过水壶,没立刻喝,只是握在手里,:“将军的营寨离这里远吗?”
“不算远,快马半个时辰,步行的话,得两个时辰。”黎沉说,“不过伤兵多,得走慢些,估计要三个时辰才能到。”
楚玉弦“嗯”了一声,终于拧开壶盖喝了口水。
他喝水的动作很轻,嘴唇只沾了沾壶口。
黎沉看着,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这人浑身是血,却还讲究这些,倒像是从云端里下来的,没沾过人间烟火气的仙人。
“楚大人是第一次来边境?”黎沉没话找话,想多探点口风。
楚玉弦喝完水,把壶盖拧好,递还给黎沉,才慢悠悠地开口:“是。”
“那倒巧了,”黎沉接过水壶,故意叹了口气,“第一次来就遇上敌军突袭,楚大人胆子倒是大。”
“胆子大?”楚玉弦瞥了他一眼,“将军是觉得,我该吓得发抖,躲在后面哭?”
“不敢。”黎沉笑着摆手,“只是觉得,楚大人跟我见过的文臣不太一样。”
楚玉弦没接话,转身走向那些伤兵,似乎不想再跟黎沉说话。
黎沉也不介意,反正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弄清楚,这个楚玉弦到底是什么人。
动身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黎沉让副将带着大部分人先走,自己则带着几个亲卫,陪着伤兵和楚玉弦走在后面。
“楚大人,冷不冷?”黎沉见楚玉弦只穿了件白袍,忍不住问了句,“我这里有件披风,你先披着。”
说着,他就要解自己的披风,却被楚玉弦拦住了。那人抬手按住他的手腕。
“不必。”楚玉弦的声音里带着点抗拒,“将军自己穿吧,我不冷。”
黎沉看着他的手,心里一动,刚想问什么,却见楚玉弦已经收回了手,转身往前走了。
黎沉看着他的背影。
“将军,您在看什么?”旁边的亲卫见黎沉一直盯着楚玉弦,忍不住问了句。
黎沉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没什么。”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盯着点楚大人,别让他走丢了。”
亲卫点头应下,心里却有点疑惑。
将军什么时候对一个文臣这么上心了?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天已经全黑了,伤兵们走得越来越慢,不少人都开始喘气,楚玉弦却还是那副样子,走得不快不慢。
“歇会儿吧。”黎沉停下脚步,对众人说,“喝口水,喘口气再走。”
众人应声停下,纷纷找地方坐下。
楚玉弦没坐,只是靠在一棵枯树上,看着远处的荒原,黎沉走过去,递给他一块干粮:“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楚玉弦接过干粮,却没吃,只是放在手里捏着。
“将军,”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你觉得,这次敌军突袭,是偶然吗?”
黎沉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他沉吟了片刻,才说:“不好说,边境一向不太平,突袭也常见,只是这次敌军来得太巧,正好卡在我们补给跟不上的时候。”
楚玉弦“嗯”了一声,:“将军就没怀疑过,是有人把我们的行踪泄露出去了?”
黎沉心里一震,猛地看向楚玉弦。
他怎么会想到这个?要知道,连他身边的副将都没往这方面想。
“楚大人怎么会这么问?”黎沉的语气里带了点试探。
楚玉弦抬眼,箬笠下的目光落在黎沉脸上,:“将军常年征战,该知道‘偶然’多了,就不是偶然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只是随口一说,将军不必当真。”
这个楚玉弦,绝不是普通的文臣。
他不仅懂剑术、懂医术,还懂战场的门道,甚至能想到“内鬼”这种事,这哪里是文臣能有的见识?
“楚大人说得有道理。”黎沉定了定神,决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会派人查的。”
楚玉弦没再接话,只是把干粮放在了旁边的石头上,又靠回了枯树上。
这个人就像个谜,越探,越觉得深不可测。
歇了大概一刻钟,众人又开始赶路。
这次黎沉走得慢了些,故意跟在楚玉弦身边,想再多说几句话,却见楚玉弦一直低着头,没再开口的意思。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前面忽然传来声响。
黎沉警惕地看向远处,却见是营里派来的斥候。
“将军!营里一切安好,将军可需支援?”斥候翻身下马,抱拳道。
黎沉松了口气,摇头道:“不必,我们快到了。”
斥候点头,目光却落在了楚玉弦身上,带着点疑惑。
黎沉没解释,只是说:“这是楚大人,随军文臣,路上遇到的,一起回营。”
斥候应声,没再多问,翻身上马,走在前面带路。
又走了大概一个时辰,终于看到了营寨的轮廓。
伤兵们看到营寨,都松了口气,脚步也快了些。
“楚大人,前面就是我的营寨了。”黎沉对楚玉弦说,“今晚你先在营里住下,明天我再派人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楚玉弦“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只是跟着黎沉往营寨走。
进营门的时候,守卫看到楚玉弦,都愣了一下,大概是从没见过穿白袍的文臣,还浑身是血。
黎沉没管守卫的目光,带着楚玉弦往自己的帐篷走:“你先住我旁边的帐篷,里面有干净的衣服和被褥,你先洗漱一下,我让人给你送点吃的。”
楚玉弦停下脚步,看着黎沉:“将军不用忙,我自己来就好。”
“没事,”黎沉笑了笑,“你救了我部兄弟,这点小事算什么。”他顿了顿,又说,“帐篷就在前面,你自己过去吧,我去看看伤兵的情况。”
楚玉弦点头,没再拒绝,转身往帐篷走。黎沉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进帐篷,才转身往伤兵营去。
走在路上,黎沉心里还在想楚玉弦的事。
这个人太奇怪了,处处透着不寻常。
他忽然想起刚才楚玉弦说的“内鬼”,心里不由得沉了沉。要是真有内鬼,那这次边境之行,恐怕会比他想象中还要凶险。
而这个楚玉弦,到底是敌是友?黎沉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名字,这个人,恐怕会一直记在他心里了。
回到伤兵营,医官正在给重伤的士兵做手术,黎沉走过去,帮着递了递器械。
直到深夜,伤兵们都安置好了,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帐篷。
路过楚玉弦的帐篷时,他特意停下看了看。
帐篷里的灯还亮着,能看到里面的人影。
黎沉站了一会儿,没进去打扰,转身回了自己的帐篷。
躺在床上,黎沉却没什么睡意。他想起楚玉弦那双冷得像冰的眼睛,不是怀疑,也不是警惕,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在意。
这次边境之行,或许真的会不一样了。
窗外的风还在吹,帐篷的布帘被吹得轻轻晃动。
黎沉翻了个身,闭上眼,脑海里却又浮现出楚玉弦的样子,白袍染血,箬笠遮面,像一道刻在心上的影子,挥之不去。
“他是...谁...”梦中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