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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薄雾未散时,俞行简便换了常服,再三检查过衣冠,盯着镜里眼下疲惫的暗青,又忍不住叹气。
俞行简在西桂时与李良符几面之缘,知道这位李制台待人还算宽和,只是他要见林南叙,俞参军还是有一点担心。
李良符最早在集贤院做校理典籍的修撰,后来巡按宣同,与林大人打过照面。虽然李大人在宣同也只待了一年,和林铣没什么私交,林南叙也说没见过李良符。俞行简还是觉得,林姑娘还是少沾染这些事为好。
况且还是严党。
俞行简本想着要不要找个借口推辞,林南叙却说,李良符并不是真要见她。
“李部堂应当是有事想与您说。”林南叙轻声道,“不然不会提前叫您去府上。”
按常例,总督署的筵席俞参军是没资格参加的,亲诣贽仪,也不过是与众人一同贺过,略坐会儿便自觉告退。
李大人看见寿启,知道俞参军已到建州。寿筵当日人多眼杂,他不方便单独见俞行简,找个借口罢了。
俞行简听罢更茫然了,翻来覆去想了一夜,也想不到李部堂究竟要与他交代什么。
总督署前车马骈阗,两人在门房候了一会儿,有书吏将他们引到后堂的书房。
一路廊檐雕画,竹影斑斑,绿苔芳草。书房内陈设清贵,倒有些矮纸斜行闲作草的雅韵。李良符坐在案边,见他们进来,示意免礼。
下人端上茶来,李部堂略打量了一下林南叙,笑:“俞参军身边有这样的才士,是严溪文教的幸事。”
林南叙低眉道,大人谬赞。
过一些场面话而已,她更在意的,是李良符调俞参军去严溪的真实用意。
到底是真为生民计,还是有暗祸要俞行简去顶。
“横州府虽然与京城比是清苦些,不过从前海运畅通时,也是安居的好地方。民生多艰,是吏治之责。”李良符叹了一句,看向俞行简,“俞参军在剿匪的事上,大可放开手去做。若有什么难处,尽管与我商议,赵知州也会帮你。”
江岭平寇需要能做实事的人,俞行简算一个。
他说这句话,也是让俞行简不要有顾虑。
毕竟俞参军有点心计都放在打仗上了,在西桂时伏击诱敌玩得顺畅,能破叛匪毒镖落石的诡计,官场却想不到太多。
“倭寇成势,少不了海匪奸宄相助。舟川一带已酿成祸事,若横州海匪再与番寇勾连,只怕后患无穷。”
李良符转头,看向墙上的江岭地图。舟川岛在绍台辖下,置千户所,而今匪寇猖獗,内外勾结,防务名存实亡。横州府在绍台以南,隔道治所在的建州,沿岸岛屿星罗棋布,海匪依势占据大岛作乱,若再勾结上绍台的倭寇,后果不堪设想。
是以横州一带虽然地方小,防务压力却重。
“俞参军,你们守好严溪,大军在东海才不致腹背受敌。”
他另外允了两个清流调去主政,希望这几个人还能念着为民请命的志向,守好横州一代的海关城防。
“属下定不负部堂所托……”俞行简的话半路卡在嘴里,李部堂为什么要提京城。
他忍不住瞥了眼林南叙,却见林南叙神色如常饮茶,似乎并未把李良符的话放在心上。
李良符端茶,杯盖刮过浮叶,道:“俞参军一路辛苦,回去休息吧。”
从总督府出来,俞行简忍不住想,李大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但以李部堂的身份,并没有必要这么隐晦的暗示。
“您多虑了。”林南叙垂眼,“李良符并不认识我。”
“那句话是对您讲的,您与李部堂都刚从京城离开。”她看着街边叫卖的商贩,楼阁风帘翠幕,热闹喧哗,又是与京城不同的风貌,“李大人似乎很赏识您。”
俞行简到严溪当年,因以计离间匪倭,歼敌有功,升为荆湖道梧州佥事。
像俞参军这种罪官,从来都是有锅你来抗,功劳全没有。西桂时便如此,而今得了封赏,俞大人还有些不适应。
赵大人与俞参军看完总督衙署的公文,不等俞行简开口,先笑:“恭喜俞将军。”
李良符在信上说,因俞行简熟悉俍民特性,希望他在梧州协助募兵,调往江岭剿寇。
风掠过庭院,廊下几盆金桂细碎有音,桂香随风从半开的窗扉送进房内,满室馨芳。俞行简与赵大人看着这封公文,眼里都是横戈平海的希望。
今日请缨提锐旅,明朝破虏定风波。
临行那日赵大人来送他,初秋薄霜未消,早市的梆子声在不远处响起。俞行简看到笼屉的水汽蒸腾而起,白袅袅一团,轻飘飘散在风里,渺小又脆弱,温吞如白水。
或许不够伟大,不够宏烈,千秋青史难寻片语,却是无数人日复一日,甘之如饴的一生。
俞行简并没有什么建功立业的雄心。
他热爱这份平凡,便也甘愿为此而战,至死无悔。
赵大人拱手,道:“我等俞将军重回江岭,尽除倭寇。”
彼时还是绍治十三年的孟秋,马蹄踏碎晨光,举目只见山林乱叶,树影萧萧。严溪离京城太远,他们看不到京城上空风起云暗的湿重,自然也无从得知明日的山雨欲来,大厦将颓。
俞行简到梧州后,与当地土官瓦氏夫人一同练兵备倭。
花瓦聪慧勇武,主政梧州后倾心治理州务,内外凛然。本人一对双刀舞的漂亮,抽刀如新月破云,轮转如圆月。秦长忆见到后天天往校场凑,缠着人家要学武。花瓦把人丢去跟着新兵训练。见这姑娘顶着梧州的湿寒风吹雨淋一个多月,倒也没喊苦喊累,才松了口。
小姑娘拿着木刀,反腕撩刃打开花瓦的攻势,转身横切面门,灵巧的像只燕子。
花瓦提刀斜刺,趁秦长忆注意力被右边吸引,她左手转了一下刀,敲在小姑娘手腕。长忆吃痛,刀脱手坠地。冷不防见花瓦刀横打过来,后仰在地上滚了半圈,堪堪躲过。
她轻轻点了点小姑娘的胳膊,问:“痛不痛?”
“这算什么,你也太小瞧我了!”秦长忆仰头看她,额前碎发浸着汗水黏在脸上,眼睛亮的惊人,“再来!”
“歇歇吧。”花瓦收刀,把地上的姑娘拉起来,腕上银镯叮当相碰,看长忆的目光满是欣赏,“已经很不错了。”
长忆得了夸奖,才心满意足笑起来,又跑去找等在一旁的林南叙。
“你妹妹和你倒不是一个性子。”花瓦把刀放回兵器架,打量了一下林南叙,狐疑问,“你们真是兄妹吗?”
林南叙把水递给秦长忆,擦了擦她脸上的汗,与花瓦笑了笑,讲:“当然。”
十五年花瓦领兵开赴江岭,所向披靡,大获全胜,得了朝廷封赏。李部堂给俞行简去信言谢,并与他商议,调俞行简镇守绍台,巩固海防。
俞行简自然不会推辞。
未想翌年俞行简行才到绍台,正和花瓦等人叙旧,京城再降旨,却是李良符怠战冒功,罢职回京听勘。
俞行简作为协战官员,也被钦使召建州府总督衙署待查。
得知这个消息时,俞行简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部堂在江岭道募兵备倭,整顿海防,做了那么多实事,怎么就……
传令的书吏却与他讲,官差已经在衙署等着了。
俞行简听着帐外俍兵操练的口号,恍惚片刻。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去见他们!”花瓦一刀插在桌上,银镯叮啷撞在刀鞘,目光凶狠,“战士在前线拼死杀敌,大获全胜,主帅竟然还要论罪!这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也要去,我们在狭泾可是亲手——”
长忆的话半途卡住,她转过脸,林南叙拽着她的手腕。秦长忆被那目光里的肃杀慑住,愣了半晌,才甩开林南叙的手:“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冤枉俞大人吧!”
“蔺靖不是也在江岭吗!难道明——”
“住口!”林南叙陡然打断秦长忆的话,随即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出去。”
“凭什么!”
秦长忆不服气瞪着林南叙,眼泪积在眼眶里,还要跟林南叙吵,却听见俞行简叹了口气:“不必了。”
花瓦难以置信看他:“你说什么!”
俞行简慢慢解开护腕的束绳,苦笑:“我跟他们走……这件事和你们没关系。”
官场上的撕咬到他这里就算了,不能牵连这些在前线拼命的人。
然而出乎俞行简意料,钦使问过情况,只将他们几人软禁在官署。他又在建州惶惶等了两个月,最终只是因为备倭不利遭了训斥,滚回来继续做他的严溪参军。
而花瓦听了林南叙的劝告,告病回了梧州,没有被李良符的案子波及。
尘埃落定那日,林南叙几人在衙署门口等他。一行人离开建州南下,秦长忆无精打采跟在最后,一言不发。
俞行简看着林南叙,试探开口:“李大人他……”
他还有一点幻想,他既然能回严溪,李良符是不是也有机会脱罪。
“官场无对错。”树梢间枯叶伶仃坠地,在马蹄下喀嚓作响,岑然寥落。林南叙垂眼,语气轻缓,“他们需要一个罪人。”
荡平江岭倭患的功勋,不能落在一个严党身上。
哪怕李良符于此问心无愧。
俞行简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驳什么。
如今旧事重提,林南叙看着陆明钦的脸色,嘲讽道:“陆制台冒功请赏,坐上江岭总督的位置,和严党有什么分别?”
她是很想看严介山那些人被清算。
可这世道并不论黑白是非,诛奸不是正义,昭雪也不为伸冤。
一年前的李良符落狱,朝局动荡,给了倭寇喘息之机。部分残寇往横州逃窜,勾结海匪,有了而今严溪一带的海防危机。
陆明钦与他背后的人口口声声讲为民,却也不过拿黎庶做角力的工具。
“陆大人,你不觉得横州一带的倭情,有你们一份功吗?”
陆明钦猛然扼住林南叙的脖子。
“林南叙,你不要命,你身边人的命,你也不在乎了?”
他力道下得极重,掌中的颈白而纤细,淡青色血管在手指下沉闷规则地跳动着。如果陆明钦愿意,他可以直接扼断她的脖子。
林南叙由着陆明钦动手,在窒息的痛苦里硬扯出一个嘲笑。陆明钦眼神仿佛冷得吓人,视线一点点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脸,却也不怀疑陆明钦真的会杀了她。
杀了她也好,无所谓的。
看社稷无常往复,成败皆空,本来也没什么意思。
但他最终松开手。
林南叙扶着桌子缓了一会儿,听见陆明钦开口。
“帮我剿倭,或者,我杀了俞行简和你身边那两个人。”
“能从京城陪你到现在,也交情不浅吧?”
“你……”林南叙瞪着他,眼底愠怒凛然,“严溪三所的兵大半征自梧州,陆明钦,你最好想清楚后果再动手。”
陆明钦手扶上刀柄,打算再给这个出言不逊的罪人一点教训,传令兵慌张闯进来:“陆将军,倭寇袭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