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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担心林南叙的身体状况,陆明钦他们在横州多停了一日。一行人到严溪时,正逢俞行简三七当日。
严溪城此时骤雨将歇,城门外棠梨花薄不堪雨,零落一地残白。秦长忆他们已备好香烛酒食等,太阳落山前,众人在街口焚纸钱。除开俞府和陆明钦等人,也有严溪城的百姓来哭俞参军,墙头几只雀被这哀泣惊飞,盘旋几周,重又落回瓦上。
灰白的余烬飘摇散在风里,林南叙轻声与陆明钦讲,陆制台请随我来。
她带他回了青梧居。
院内梧桐展叶,青枝已挂花苞。檐下新燕初飞,轻盈灵巧,比起上一次的料峭清寒,多出许多草薰风暖的生机。
林南叙进屋片刻,拿了封信递给陆明钦。
条封已经拆过,陆明钦正要接,看见封泥上是苏珩的印迹,动作顿住。
“无妨。”林南叙见陆明钦有顾虑,多解释了一句,“是陆大人已经知道的事。”
苏珩在信上让林南叙把藏的东西给陆明钦,帮冯言他们平息朝堂事端,换一个赦免恢复身份。
行文的阴阳怪气看得陆明钦不太舒服,他盯着那个落款静了片刻,问:“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到的?”
“俞参军出事前三天。”
林南叙在石阶坐下,树枝上几滴水坠在手背,凄凉一片水痕,配着而今的暮春残花时,倒也应景。
然后是眼泪。
她哭的很安静,头埋在胳膊上,悔恨和痛苦都缄默,只有肩微微发抖。
收到信的那天,林南叙其实更多的是意外,和困惑。
她离开京城这几年,苏珩只在十六年俞行简建州待查时,让明堂卫给她带过一句话,警告她如果想让俞行简活,就管好花瓦那些俍兵,不要给李良符喊冤。
这封信寥寥数语,显然写得匆忙。
陆制台要她做幕僚,苏指挥使又让她献白鹿,他们倒是不谋而合。
苏珩的提议的确诱人。几只白鹿,就能让她摆脱罪眷的身份,不必隐姓埋名,乔装示人。
可他会这么好心吗。
明堂卫指挥使的良心,怕是剖出来放在秤上,还要倒欠几铢。
严溪离朝堂太远,林南叙看不到京城的形势,不敢轻举妄动。
无论苏珩想利用白祥做什么,又或者只是单纯想卖冯言一个人情,她都不能轻易牵连俞行简站队。
况且林姑娘也有私心。
苏珩折磨她那么久,她自然是恨的。
恨他远在京城却还顺手便能支配她的人生,也不想他在朝堂上得意。
可林南叙实在没想到,苏珩会把她的身份告诉陆明钦。
而就在她被带到军营当日,倭寇袭营,俞行简战死。
灵堂那些话,她究竟是说给陆明钦听,还是麻痹自己,林姑娘也不敢问自己的心。
如果……如果……
“俞叔父劝过我帮你……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私心害死了他……”
江岭的仗谁来打都无所谓,反正也只是朝臣博弈的工具,根本没有人在乎底下人的死活。
明明那么多人都好端端活着……为什么……俞行简一生坦荡,却偏偏不得善终。
她只是想要身边人平安。
是她连累了他吗……她的私心不光彩,上天便要罚她事与愿违。
俞行简死后,林南叙强迫自己做完了所有该做的事,却不敢听心底那一声质问。
——如果她早一点答应陆明钦,哪怕来不及到横州提王姝,先去封信稳住海匪,事情是不是会不一样。
悔恨蛇一样缠着她,麟缘如刀,绞得血肉模糊,剜心剔骨。
陆制台疑心的答案,真剖开来看,也只是这份愧疚。
而陆明钦在那一刻想,林姑娘活得好辛苦。
陆大人向来只问前程,过去于他而言,只要不会重蹈覆辙,怎样都无所谓。
无论尸骸遍野,无论功勋卓著,都没有回头的意义。
不值得。
但陆明钦以前听谁讲过,一个人如果思虑太重,在忖量中耗去过多心血,难免会伤神早逝。
如今他看着林南叙,忽然觉得,这话或许有点道理。
在愧悔里无法周全的林南叙,看起来的确脆弱又单薄,一触即碎。
林姑娘三只白鹿救了江岭总督署,陆大人还想与她同路半程,共商剿倭大计,自然不希望她早逝。
是以他握住了林南叙的手,轻声讲,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
“杀俞参军的是倭匪,林大人不能沉冤,是因为圣心。”
林南叙的指尖搭在掌心,纤凉轻细,沾一点湿漉漉的泪。陆明钦好像终于触碰到林南叙覆在坚冰下柔软的核。
“祸生不测,没有人能预见未来。即使选了另一条路,也未必就能如愿。”
“不要困在已成定局的过去,和无法预料的明天。”
无论林南叙做什么,只要倭匪依然踞守岛寨,战事不止,俞行简,陆明钦,卫襄,甚至林南叙自己,军营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死在未知的某一天。
直到他们杀尽匪寇。
他擦掉她脸侧的水痕,字句轻缓。
“这个仇,我们一定会亲手讨回来。”
陆明钦陪林南叙在阶上坐了一会儿,见蔺靖进来,讲,王姝想见文清先生。
王姝此时单独关在驿站的小隔间里,看到林南叙,急切站起来,问:“我真的能见到陈郎吗?”
“你不值得我骗。”
王姝被林南叙噎了一下,撇撇嘴,小声嘀咕道,真讨厌。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不太喜欢这个人。
都是女人,偏偏这家伙冷心冷情的,还嫌弃她对陈郎的爱。王姝想,如果不是因为她和海匪的联系,姓秦的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
不过这几年,她也确实没为难她,还帮她打点了横州府。
她拧着帕子,又小心翼翼看眼前人,话在舌尖转过几回,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赵知州和俞大人的死和她夫君脱不了干系。就算官府放过他们,秦文清会善罢甘休吗……她又想利用她做什么。
“放心,你已经没什么用了。”林南支着下巴,心不在焉看着杯子里沉浮的一小节茶梗,“不过真到了离岛,或许你又会后悔,再想办法求我回来呢。”
林南叙讲得散漫,王姝却听出些许戏谑,不由瞪了她一眼。
“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王姝看了一眼门口,“你新攀上的高枝可不是什么善茬。”
她最开始看出秦书吏是女人的时候,还以为她们是同行——她从前有些姐妹会扮成男人的模样陪恩客闲逛,甚至赴宴应酬。虽然秦书吏的跟班凶巴巴训了她两句,秦文清本人却似乎没生气。如今这世道,女人外出谋生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王姝见过一些经商的女人,又或是讲书的女先生,其中一些人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也会女扮男装。
况且世风日下,男人涂脂抹粉也常见——她从前就被南院的相公抢过生意。那帮人矫揉造作,讨厌的很。
不过秦文清好像又和她们不太一样。王姝在严溪时也有点羡慕,俞行简他们倚重她,让她的才情得以施展。而她从前的姐妹也通辞赋,写得不比一些穷酸书生差,却只能给恩客作陪衬。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能搭上道署的人。但你帮过我,我也就多劝一句。”王姝扶了一下头上的簪子,蹙眉盯着林南叙,“我在风月场上见过太多官员,那个位置的人可不是严溪的芝麻官能比的。你为他们做事,当心被他们害死。”
林南叙低眼喝茶,却并不接王姝的话。
“你既然见过那么多人,怎么最后沦落到给海匪……”
她的语气不自然地顿住。
“陈郎可比他们有良心多了!”王姝气势汹汹瞪林南叙,“他出海挣了钱,真为我赎身安家。要不是有人眼红我的宅子,告我通番,我现在还好好做当家夫人呢。”
她是买脂粉时瞧见的陈海,这人眼睛大,瞳色又比一般人黑许多,像后院那只刚出生的小狗,呆乎乎的。
王姝于是摇着扇子扭过去,笑,春水楼新调了玫瑰胭脂,要不要尝尝。
团扇将香粉气送过来,陈海看着扇面上嫣然的桃花,不由红了脸。
那时候陈海爹娘刚去世,跟着舅舅出来,在江岭道沿做走私营生,拜的是永南罗家的码头。第一次出海就风平浪静,赚了不少钱,舅舅说带他来秦淮见见世面。
于是遇上王姝。
陈海听着她的调笑,紧张得手足无措,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王姝觉得有趣,便挽了他的手,半拖半拽带人回了春水楼。陈海囫囵听完了一支曲,又留下吃了些清粥小菜,也是食不知味。
他懵然回到驿馆,舅舅笑嘻嘻凑过来问他,陈海愣了半晌,才说,好像什么也没做。
春水楼的菜清汤寡水,还没昨日茶肆的烧肉有滋味。
舅舅闻言照着他脑袋拍了一巴掌,笑骂。
不识好歹的东西,你知道金陵那些达官贵人,为了这一口清汤寡水,要搭多少银子。
那可是自己人才有的待遇。
自己人……陈海呆怔念了一声,又好像闻到扇子上的香气。
他从此成了春水楼的常客,每次出海归来,便来找王姝厮混,合着胭脂香粉气,吃一碗白粥。
陈海也问过王姝,为什么挑中他。
她闻言笑起来,一帐的芳菲春色。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
后来陈海想买船自己干,她就拿出她攒来赎身的银子。陈海一开始不敢收,最后还是王姝硬塞给他,说,我信你。
那时候王姝想,左右不过是再熬几年,可这个人若是错过了,便再没有了。
楼里的姐妹笑她傻,成日里唱西厢还不够,偏偏自己也要做一回崔莺莺。
殊不知这世道张生难觅,却遍地是王魁。
可几个月后,陈海真回来赎她,还为她在严溪安了家。
从此梧桐伴老,鸳鸯双死,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份张。
新宅子的第一夜,王姝靠在陈海怀里,觉得自己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凭他什么王公贵族,姐妹里嫁给情郎的,她可是独一份。
可惜好日子过了没两年,有人眼红她的家宅,便到衙署告她通番。前任严溪知州收了那些人的银子,要给她定罪,还逼她说陈海的下落,打得她身上一块好肉都没有。王姝以为自己会死在牢里,那狗东西却忽然被罢了官,她才遇见赵知州他们。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见陈郎。
听到他们说要把她送回陈海身边时,王姝心底竟是一片惶然,近乡情怯。
她真的好想他。
林南叙从王姝房里出来,等在门口的陆明钦问:“刚拟完给陈海的招抚文书,你要不要看?”
她与他走到转角,才轻声开口:“陆大人真的想好了吗?”
“这问题真让人伤心。”陆明钦低眼,声音里掺一点散漫的笑意,“事到如今,林姑娘怎么还不信我。”
“使者派出去,一旦战事不利,张肃元定然劾你通番。”林南叙并没有理会陆明钦的戏谑,“如今你有贺侍郎保举,无所谓暗处的凶险,哪日权柄移换……”
“到那一天再说吧。”陆明钦笑起来,夕阳一晃照在脸侧,流光似金,“我来江岭本就为功名。若是最终逐勋绩而落,也是求仁得仁。”
“至少现在,我没有退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