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霞的这场病,对外足足是闹了一月光景,连皇帝都亲临肃雍堂探望过两回。她便半真半假地养着,直至听闻皇后要为新婚的蓬莱公主和驸马高懋举办一场家宴。
到了这日,同霞鲜少地吩咐稚柳为她仔细妆扮,临窗对镜,鬓边拂过的习习轻风虽尚欠和暖,越墙而来的啾啾鸟啼却已颇显浮躁。这德初三年的孟春,注定要与过往不同了。
“公主看看,可有不妥?”
不必一时,同霞的模样已焕然一新。头上反绾双鬟,面上娥眉淡扫,只着意在眉心贴了枚桃形花子。一袭窄袖绿罗裙,轻容纱的披子,通身虽无簪珥珠玉之饰,却端的是婉约清新。
“嗯,就要这样。”她抚了抚耳边垂下的碧色丝绦,对着镜中的稚柳莞然一笑。
*
直学士高齐光行在内廷宫道上,一个青年内侍在前引路,所往的方向是皇后的甘露殿。虽已参加过数次御宴,却都只在专门的殿阁,并未踏足宫眷居所。因而他一路低眉默默,极是恭谨。
“高学士,请在此等候片时,容小奴先去回话。”
应该并没有到甘露殿,内侍却忽然将他留在了一处小径上。他想发问,那内侍已顷刻转没了身影。四周花树环绕,假山瑞石,显是一方林园,略走了几步,也再没看见旁人。
想来无解,他仍站回了原处,垂目之间,余光划到道旁草下,一顿:一枚月白丝囊,锦光熠熠,不像丢弃不要的东西。迟滞片刻,他弯腰去捡,却不及触碰,只觉身侧移来一团阴影。
“那是我的承露囊,还我。”
丝囊主人骤然出现,叫高齐光不及拨云开雾,就从这颇有些傲慢的命令中领略了她的面貌。并没过多迟延,他终究拾起了丝囊,直起身前,自然地退开了一步。
他以双手呈上丝囊,眼眉低向这主人的绿罗裙角,却又听她问道:“你为何在此处?”
她似乎先该问他是谁,他也似乎先该疑惑她的身份,但像是奇怪的心照不宣,彼此都表现得平常。
“回安喜公主,皇后传见,臣本是要去甘露殿的。”他这才缓缓抬起眼睛,四目相接,方又稍低了半分。
这状如初见,实则并非的情态被他演绎得浅显而又大胆,忽然便叫对面的始作俑者当真惊了一惊:“你何时认得我了?你问了高惑?”
“回安喜公主,臣确从高二公子口中听闻。”
他语出迅速,安喜公主萧同霞复是一愕,握于腹前的手不由掐紧,目光打量,半晌才略见平复,“那日在弘文馆,你为什么不当面问?难道是我着了男装,你没认出我是女人?”
高齐光呈送丝囊的双手一直举着,此刻便直接以此姿势立拜了一礼,道:“公主那日身着紫袍,腰束蹀躞七事,乃是本朝三品武官的服制。臣就算不辨男女,也知衣紫者不可能是个未冠少年。臣没有当面问,则是因臣下车伊始,才蔽识浅,未敢轻狂。”
他自起身,举动言辞滴水不漏,同霞不觉心中暗叹,不再无谓遮掩,从容一笑:“那你今日倒敢轻狂了?”
高齐光微微抿唇,眼睛抬至丝囊齐平,只道:“臣,仍不敢。”
同霞笑出声来,音色清灵,然后伸去一指点了点丝囊,“这里面放的是糖。”又道:“我从小就喜欢吃糖。”
高齐光不语,将双手又向前举了举。
同霞只视若不见,忽而将身子伏低,又在他面孔之下扬起脸来:“高齐光,你看着我。”
她一张雪净素颜,两眸点漆般,闪着慧黠的光泽,分明是故弄玄虚,却又真切展笑,显露唇角一对梨涡,叫高齐光竟不留神,真与她对看了一晌,方觉荒唐,急退拜倒,“臣无状!”
同霞并不叫他免礼,含笑俯视,又道:“高学士既捡了我的糖,是要吃呢,还是要还?”
她甫一出现便是叫他物归原主,他举出的双手也从未收回,可这话却是将一切推翻——看来,这才是公主的目的。
“那么,公主是故意抛给臣的,还是无意?”
此一举,是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同霞缓缓点头,眼中唯有称赞之意:“你去吧,甘露殿就在前头。”
话音未落,一袭绿影已翩然离去。高齐光凝神片时终于放了双臂,丝囊仍在掌中,离得近了方闻到丝丝甜腻的气味,里面果然是糖——那日,想必也是。
人非初见,物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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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殿的家宴直至将晚方散,皇后高玉由侍儿扶进内殿更衣,虽有些疲乏,脸上仍不减喜气。近侍罗兴原是高玉几十年的心腹,见状不免恭维道:
“蓬莱公主与驸马自幼一起长大,本是情谊深厚,如今合卺礼成,自是凤侣鸾俦,百年偕老的。陛下还新授了驸马羽林卫军职,仪从护卫,无限风光啊。”
皇后半倚玉榻养神,闻言却只一叹:“高懋好是好,就是文气不足,武力有余,如何不能像他父亲一样,好学些,来日朝堂……”顿了顿,又一笑:
“倒是二郎,我看越发风姿俊逸,听说在弘文馆的课业也很好,经文书史,竟都难不倒他。”
罗兴于高家的事也是一清二楚的,笑道:“二位公子各有长处,将来一文一武,自是朝廷肱骨,肃王臂膀。”
提及肃王,高玉不由斜睨了罗兴一眼,想起了近日关于肃王妃高慈无福生养的闲言。而白天的宴席上,肃王夫妇虽相携同来,入座之后却总见貌合神离。
“娘娘,此事要忍。”罗兴观察半晌,也不难从高玉神情中摸到关键,“王妃尚且年轻,一时无所出并非动摇根本的大事。而那几个有宠的庶妃,却是陛下亲自为肃王选定的官家女子。娘娘只有教导她们和睦相处,才是为肃王今后着想。”
就因独女大婚,高玉近来的心思多在儿女事上,有喜便来忧,她也是一时郁闷,未必不知道理,便摇手作罢,缓道:“其实哪一件事不是为肃王着想,尤其是我哥哥……”
“娘娘可是累了?”忽见高玉皱眉,罗兴倒体察不准,正要唤人侍奉,却听她道:
“哥哥从兖州带来的那位高学士,今日还特意传他到家宴来。听哥哥的意思,是要荐给肃王做宾客。不知有什么过人之处,倒是长得一副好样貌。”
高琰累侍两朝,老成谋国,罗兴不敢臆测他的心思,但一听“高学士”三字,脸上却浮现幽幽一笑,“确是个玉貌潘安,只是也不止娘娘如此赞他,还有旁人呢。”
他话中有话,神色怪异,高玉只问:“你早打听过此人不成?”
罗兴不敢在皇后面前卖关子,立马解释道:“今日遣去弘文馆传他的小奴后来向臣禀报,说安喜公主半途将他留在了杏园,说了好些话才放他过来。”
这位病榻缠绵的安喜公主近乎荡失在高玉的脑子里,忽然这般不可思议地登场,直惊得高玉倒吸冷气:“她,她的病好了?”
罗兴抿笑点头:“必定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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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贵为皇后,循制也不能擅见外臣,可谁知甘露殿家宴才过三日,高琰又于散朝离宫的夹道上被皇后遣人传见。他想不到缘故,也没问出底细,一待兄妹相见便问道:
“前番内宴是为公主回门,此刻又唤臣来,皇后就不怕陛下怪罪?”
高玉却一副泰然神色,屏退左右,只道:“此事只能问哥哥,拿定了主张便可对陛下一言。”
高琰越发稀奇,想来皇后求教,定无关朝政,既无关朝政,内廷之事又怎好叫他主张,“皇后快说便是,臣不能久留啊!”
高玉点头道:“安喜公主年将及笄,哥哥以为,就招那位高学士为驸马可好?”
此言显然大出高琰所料,惊得他手中笏板都一时松落在地,然而怔忡半日,他却并未出言反驳,“皇后素来不喜安喜公主,为何忽然操心她的婚事?况且皇后之意,公主会听么?”
高玉心中自然已有章法,亲自拾起笏板交还高琰,从容说道:“当年赵妃作态推辞,将她送到我这里,我还以为不必费多少心思,毕竟已有十二岁。可谁能想到,堂堂帝女竟生得天性顽劣,举动乖戾。大事小情,一不如意便能亲自动手,莫说是坤顺之德,婉娩之性,寻常闺阁女仪也无半分。女师择了不下十个,也毫无改善,我虽可训教,算来又是姑嫂,不好太过。如此人品,偏陛下还宠爱她,她便每每趁机矫情,就如上月礼衣之事,我只能吃了暗亏。”
高琰并非初次听她细数这些委屈,但听来却一味平静,道:“难道皇后就是因为安喜公主名声不堪,才想给她选一个寒门驸马?那高齐光虽是一表人才,出身却委实低了些。我看重他,与皇后此意,也是大不相干的。”
高玉只觉“一表人才”四字绝妙,正中了她今日要义,抚掌笑道:“可不就是亏得这一副好相貌么!”紧接着便将日前罗兴所禀杏园之事说了一回,又道:
“安喜自然不会听我的,可她要是自己喜欢,我养她一场,如她所愿,陛下面前我也算尽了心了不是?她早一日出嫁离宫,我也早一日清净。”
高琰深吸了口气,抚须蹙眉,片刻后点了点头:“安喜公主身份特殊,既名由皇后抚养,也该——算是我高氏的公主。”
高玉却不解最后一句的意思:“哥哥想如何做?”
高琰一笑道:“皇后宽坐,听臣细细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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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杏园新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