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高的妙人既已无踪,不待片刻,同霞便叫了萧遮回宫。然而才到内廷之界,同霞又忽说要去问皇后安,萧遮不便随行,劝了几句平心静气的话,目送她转道而去。
甘露之殿,国母所居,内廷嫔御皆奉若瑶池仙宫,连后园墙角的一树孤桃,也能赞是上仙所栽的古植。念及此,同霞脚步已至殿外,抬眼正见“甘露殿”三个赤金大字,一瞬竟胸中泛呕。
稍平了平,同霞低声招来檐下守候的一个小婢,问道:“德妃走了么?皇后在做什么?陛下呢?”
小婢垂首回道:“德妃娘娘辰时来请安,正逢尚服局送了蓬莱公主大婚的礼服来,娘娘便走了,皇后和公主还在内殿。昨日陈内官传过话来,说陛下会来用午膳,但此刻圣驾还未至。”
蓬莱公主萧姣是帝后唯一掌珠,因婚期将至,母女难舍,近一月都住在甘露殿,皇帝便也时常驾幸。这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但别的事虽稍出意料,却也因此,忽成了锦上添花的功德。
“我知道了,你且去,不必通传。”同霞含笑点头,转看天色,日将正午,快了。
*
德初三年正月之始,皇都繁京便落了一场极大的雪,松僵竹折,天地一白,直至如今上元将近,楼台积玉才稍见消融。
天子萧平自宣政殿出来,因见雪晴天清,兴致大好,未乘步辇,只漫步往甘露殿去。随驾的大内侍陈仲一路都紧盯脚下,生怕道上冰滑,伤了圣体。
眼看顺利到了甘露殿,正欲通禀皇后接驾,陈仲偶一瞥眼,倒见转廊柱后倚着个人,背影是紫袍玉带,身形却是单薄女子——
“小十五?”未及陈仲处置,皇帝却先叫出了名号,紧接着面色一惊,指使随从道:“快!去扶起来!”
陈仲眨眼间便明白了缘故,三两步跨去,跪地将人扶住,“哎呀!如此寒天,安喜公主怎么好在这里睡呢?!”
同霞似是沉睡,耳畔轰动至此才慢慢睁开了双眼,身前搀扶之人已换成了天子,“陛下?十五见过陛下!”她又一味显露惊喜,参拜之礼也被皇帝止于话间。
皇帝一路走来通身发热,此刻便只觉她颊腮冻得通红,触及的衣裳也僵硬了,急道:“你这孩子不知道冷么?”扫视左右,又质问道:“公主没有人跟着吗?!”
若非正式不得的场合,同霞向来不喜仪仗,至多是侍女稚柳相随,她笑笑,身体不禁一颤,“陛下息怒,听十五解释!”
见她还能透出顽皮相,皇帝无奈摇头,直接解了自己的氅衣为她披上,“你说,你说!可又闯什么祸了?”
同霞凭皇帝关怀备至,亮晶晶的眸子如炫耀般拂过陈仲等一干随侍,又自正殿处环过一圈,方压低声音开口:
“今早尚服局送了我的礼衣来,却把九树花钗送成了八树。我想近日上元庆典在即,蓬莱的大婚之典也在下月,礼仪之事,关乎天家尊严,岂能出这样的纰漏?”
话才说到一半,皇帝神色已暗了一层,同霞只佯装不察,继续道:“可又一想,大约也正因蓬莱婚事,尚服局日夜筹备,才至稍有疏失。我来此,原是多心想看看蓬莱,怕她的婚服也出了什么岔子,那就是正经大事了。”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进去呢?难道皇后为了蓬莱,余事就都不管了?”皇帝瞧了眼正殿,凝肃的面容上又添了浅浅嫌恶,“朕早便说过,内廷无拘,只以家人之礼相待。你是蓬莱的姑姑,此等关怀之意,何必与她母女见外?”
同霞缓缓点头,柔声道:“陛下这话倒说远了,我不进去,只是听闻皇后娘娘正在教导蓬莱,打断了倒不好,索性等一等,不意竟冲撞了陛下。”
皇帝轻叹了口气,眼神仍含嗔怪,并不再多说,又亲自替同霞压了压氅衣,唤了陈仲护送她回鹤羽宫。同霞见状,也已言尽,颔首告退之际,唇角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
*
此后的事情不仅未出同霞料想,而且多有意外之喜。
萧平那日没再踏入甘露殿,午后便下旨为蓬莱公主另置青宫,婚典之前不许再与皇后同住。而尚服局疏忽在前,尚服主事二人则被驱逐出宫,罚为皇陵苦役。
只不过于外大胜,于同霞自身,到底是受了寒气,一病连日,错过了上元庆典。
“公主爱惜自己一些吧,那些事再高兴也养不了身子。”
稚柳手捧汤药进到暖阁,一见同霞脸上凝神发笑,便知她又不曾静心休养。跪于塌下,又劝道:
“再不好起来,是连蓬莱公主的婚典也不去了?”
“打住!”同霞虽凝思,却并没恍惚,适时地接了话,斜去一眼,“数你不怕我,我也领你的情,就越发敢教训我了?那天我要杖人,你还想拦我!”
稚柳咽了声,将放置小案上的汤药轻轻搅动散热,只不时抬起一双心疼的目光。这却是同霞见惯了的样子,沉默片时,不觉叹声:
“当初我未有受封,阿翁挑了你来做我的彤史,教导起居礼仪,我就知你是我可信之人。而如今我身边也只有你一个知心人了,姐姐,你知道,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同霞忽而提及往事,稚柳已觉心惊,再闻那一声“姐姐”,便更觉五内震颤,惶恐泪下:
“公主!妾只是怕……只是觉得目下处境受限,还该韬光养晦才是。若公主这般,本就体弱,还成日动气费心,天长地久可怎么得了?也叫妾来日何颜去见周翁呢?”
这些道理亦是耳熟能详的了,同霞频频点头,递上帕子给她拭泪,笑道:“所以我真打算好好养病的,连蓬莱的婚典也不会去。皇后也只怕乐见我不去,她唯一的爱女,也是高氏唯一的公主大婚,就彼此都不要添堵罢了。”
稚柳倒不曾细想至此,渐渐松下心来:“其实依妾浅见,陛下待公主还是好的,正是有陛下庇护,公主每常闹出动静,也不会有什么惩戒。那有些事,便可以揣摩着圣意去做,不必过刚过直,凡事都自己冲在前头。”
“这确是浅见了。”同霞不及听完便摇了头,“陛下的好,实则是因为他并不钟爱皇后,我才能屡屡‘投其所好’。你莫忘了,高家虽两代为后,却两代都不曾生育男孩。陛下是先帝的庶长子,因记在高太后膝下,才被立为太子。而本朝又故技重施,皇后择了陛下的庶长子肃王萧迁为继,来日亦必有储位之争。”
虽身处深院内阁,并无第三人,她出言大胆也叫稚柳吓出了一层冷汗,“公主慎言!”
同霞却抿笑又道:“先帝弥留,方遗命陛下授我名位。为此我如何忍辱含垢,你是清楚的。所以,凭陛下待我如何,我都不屑所谓君王眷恩——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公主……”稚柳不敢再引她说下去,气息一顿,憋回了胸口,“公主,吃药吧!”
饶是稚柳贴心体己,同霞亦从未对她这般袒露心迹,或有一丝意气冲动,说完也只觉心底脑中一派清明,“好,我这就听你的。”
稚柳这才抹了把额上细汗,正欲提勺侍奉汤药,门外却忽响起小婢通传之声:“公主,济阴郡王来了。”
同霞起病之初,萧遮每日必到,后来接连庆典宫宴,倒有三四日不见了,于是同霞很快整理披衣,传了萧遮入内。
萧遮顷刻来到帐前,步伐带风,急急就问:“不就是寻常风寒么?怎么还不好?”稚柳与他搬来杌凳,要侍奉他褪下外氅,也被他一手抵开,“脸色也不好。”
他急如星火,同霞竟无处插话,只好将他招到榻边坐下,亲自替他解了氅衣,却一见,他衣下两手也没闲着,捧着个描金方盒,“什么好东西?”
萧遮这才低了低头,掀开盒盖举了过去:“是糖,高惑哥哥叫我带给你的。他早知你病了,又连着几场御宴都不见人,担心坏了。”
糖是同霞钟爱之物,日日不断。刚刚若是萧遮不来,她还正想取糖佐药。此刻看这糖盒,整齐分了四块,白色乳酥糖,花灰的芝麻糖,还有红绿的两种,一时瞧不出原料,倒都是精致漂亮,引人垂涎。
“他就当着人给你了?”同霞只随口一问,挑了块芝麻糖含在口中,也给萧遮塞去一个,“今年御宴可有什么新鲜事?”
“他自然是背着人叮嘱我的。”萧遮吮了吮糖,想来摇头:“你不在,我也无聊,别人都不同我亲近。”
同霞不由一笑,想他说的“别人”,不过就是他的兄姐之属。
除去几个尚在幼龄的小皇子,他是目下长成皇子中年纪最小的,又是赵妃独子,与众兄姐既隔岁也隔母。这本已足够叫他孤立于皇室亲缘,却又添了他母妃有宠之故,更是遭人嫌妒。
他能与同霞亲近,除去当年皇帝曾有意叫赵妃抚育同霞的前因,便是同霞与他年岁相仿,境遇相似——但,二人交好也无疑是雪上加霜,互为牵累。
“哦,对了!也有件闲事,我胡乱听来的。”
不及同霞收回散乱的思绪,萧遮忽然惊怪了一声,转头先叫稚柳退守外间,方才继续:
“前日芙蓉殿御宴,几个宗妇席间取笑,说大哥近来连添了两个儿子,却都不是王妃所生,又说册妃已有五年,却一无生养……便,便提起高家,说高家的女儿似乎都难以生育,独一个蓬莱公主,不知将来能不能为高家延绵子嗣,若不能,公主又岂能甘心让驸马纳妾。”
他语音渐渐沉顿,面露情怯,同霞却是心无波澜,待他声落,只微微一哂:“高氏女儿,子嗣不昌,原非隐秘。佛家说业报通三世,可不知是不是前人造业,后世受殃。”
“什么业报?”萧遮没有听懂,挠了挠头,“高家怎么了?”
同霞并不掩饰,复作一笑:“没怎么,我看佛经上说的。”
佛经一类过于晦涩,萧遮自认没那个慧根,不欲深究,又自糖盒中捻了块糖放进口中,“这几个味道还挺好吃的,高惑哥哥给我的时候——哦!”
不知还有什么稀奇,又见他咋呼一声,同霞只觉耳痛:“你有事一次说完!难道专骗我的糖吃?”
萧遮惭愧一笑,忙关了糖盒,仔细放去了同霞枕畔,才道:“你还记得那日在弘文馆遇到的高学士么?高相真是极爱重他,连御宴也带他从旁侍应,叫他同高惑哥哥坐在一处,高惑哥哥给我糖盒也没避开他。不过,他只是瞧了几眼,没多问。”
同霞似在勉强回忆,半晌才缓缓说道:“嗯,我还记得,是叫高齐光。”抿抿唇,又道:“你还打听他什么了?”
萧遮万事都摆在脸上,也从来瞒不过同霞的眼睛,便老实道:“我只是觉得他奇怪,总不说话,却又并非谨小慎微的小家子相。反而风度出众,惹了席间不少眼光。我便问高惑哥哥他是什么出身,原来也不过就是薄祚寒门,家在清河郡,双亲已逝。”
同霞觉得有趣,若赞许般点头道:“李斯以闾阎相辅始皇,陈平以布衣智谋汉室,可见白屋贵子,历来有之。便凭他蒹葭倚玉,高琰哪里连这点识人的眼力都没有?”
“这话也是。”萧遮并不是看轻之意,顿了顿却忽一笑:“如此说来,他倒是把高惑哥哥比下去了?”
同霞不料他语出促狭,一瞬发怔,辗转却并没生气,“不说了,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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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沾衣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