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过中天,惨白的光晕勾勒出营帐模糊的轮廓。四下里死寂一片,唯有巡夜兵卒沉重的皮靴踏过冻土的闷响,如同更漏,敲打着不眠人的神经。
一道比夜风更轻的影子,正在此时无声地划过几座堆放杂物的帐篷,狸猫般伏低,紧贴在最大那顶医帐的毡壁阴影下。
阿星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灰劲装,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帐内无人。
自徐宋清掩去踪迹,颉罗城内又有柏浩气为擒北狄二皇子留守,是以这位世子殿下并没有考虑重新拨一位医工到此。
阿星指尖寒光一闪,薄如柳叶的刀片已悄然划开毡壁的系绳,她灵巧地钻了进去。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陈年艾草燃烧后的余烬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借着帐顶气窗透下的微弱月光,可见巨大的药柜,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四周。中央是垒砌的土灶,上面架着几只硕大的陶罐,罐底炭火已熄,只余点点暗红。
阿星今晚是来讨药的。
阿星朝向里动了几步,清晰看见,墙角正堆积着清理出来的药渣。
阿星顿足,忽掠到那堆散发着酸腐气息的药渣前。
她不顾污秽,纤细的手指迅速而精准地,在潮湿黏腻的渣滓中拨弄翻找,时不时放在鼻间捻嗅。
指尖传来的触感混杂着草根、碎叶,和未燃尽的炭屑。却始终没有她记忆里的那股味道。
阿星轻舒了一口气。
这药渣观其成分,分明是午时分端给她调养身体的残余。而药,显然是根据徐宋清留下的药方调制而成。
阿星不再理会药渣,转身向药柜翻找。
第一列,显眼的几个大字‘雪里青’,立刻就吸引了她的视线。
阿星小腿用力,轻而易举地跳跃向上,取了点干枯的草药出来,放在特别带过来的油布之上。
这味药材颜色深褐,质地细腻。更重要的是,放在指尖捻析,传来一股独特的微凉感。
尝起来,却是不同于外表的苦味。
阿星想得入神,耳中陡然塞入一道声音:“更深露重,阿星倒是好雅兴,夜半来此求药?”
一个清朗熟悉的声音,仍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
阿星猛皱眉,看向声音来源。
只见大帐厚重的门帘,不知何时已被掀开一道缝隙,漆少阳正斜倚在门框上,一身玄色常服几乎融于夜色,唯有那张俊朗的脸庞在帐外微弱火把光的映照下,锁定了轻嗅药材的她。
他手里甚至还悠闲地把玩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枯草茎。
他什么时候来的?又怎会一眼看出她是阿星?
阿星保持着起跃的姿势,捏抓包裹着药材的油布一角,右手却悄然缩回袖中,扣住了几枚冰冷的暗针。
这钢针作为暗器,阿星连日来已使得轻车熟路——正如漆少阳所说。
漆少阳却仿佛没看到她瞬间的杀机,自顾自踱步进帐,步履从容,甚至带着点巡视自己领地的闲适。
他径直走到阿星面前,目光掠过她指间还没来得及完全藏好的油布包,又扫了眼那堆散发着异味的药渣,唇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弧度。
“阿星,近日恐不太平。”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天气有多好:“你不是还担心你的仇敌对你死抓着不放吗?便是我坐镇大营,也不能保证没有找死之人。”
阿星沉默,黑巾下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袖中扣着银针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
她最终没有出手,一把扯下黑巾,转而开口:“雪里青的事,你知道多少?”
漆少阳微微笑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两枚钢针射出,阿星铁了心要逼他就范。
然而方向没错,漆少阳却一个弯腰,轻松化解大难。
他的视线落在土灶旁,一个尚未熄灭的小土盆上。盆底还有些许暗红的余烬。
漆少阳弯腰,在阿星讶异的目光中,取出怀里的一个麻布口袋。
他打开口袋,里面是一些叠得齐齐整整的书信。
阿星不敢妄动。
只得等待在一旁,看着漆少阳连口袋带书信,一把推向火盆。
“嗞啦——”干燥的麻布和里面剩余的药粉瞬间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冲天窜起,贪婪地吞噬着。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漆少阳的侧脸,一半明亮,一半隐在深邃的阴影里。
阿星忽道:“这是那位徐宋清送出去的密信?”
“恰恰相反……”漆少阳盯着那跳跃的火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略带嘲弄:“这些东西,都是从上京城送来的。”
阿星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送给谁的?”
“送给柏大哥,”漆少阳道:“如今到了我手中。”
漆少阳解释道,柏浩气并非大梁人氏,参军入营也是因为误打误撞在沙暴中遇险,为漆少阳所救。
“他是北狄人。”漆少阳很平静:“爹爹瞧他武艺高强,又问对梁狄二国连年征战有何看法,他当时只答‘百姓只愿过吃饱的日子’。”
这话倒是再朴实不过。
“所以这密信……?”阿星小心翼翼的开口。
漆少阳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我先前说,徐宋清被顶替了身份。但细想想,一个久留营中,人人熟识的大夫,却是最不容易被冒充的。”
徐医工因着救人之便,可以说,军中无人没有接触过他。
阿星想了想,点头表示认同。
“我骗了你。”漆少阳边烧那些信,边说道。
阿星扬眉:“骗我什么?骗我说徐宋清被掉包了?其实不然,真正被掉包的,是柏浩气。”
见她并不惊讶的模样,这回,震惊的要轮到漆少阳了。
他不自在的挥散火盆上飘飘洒洒的烟灰,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糊住了他的眼睛。
“白日里的那些话,你其实都没听进去?”
阿星一脸‘本该如此’,忽轻声道:“世子殿下,知道我今夜为何而来吗?”
营帐中的动静,漆少阳看了半天,怎会不知?
“你要查雪里青。”漆少阳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头慢慢地低下:“徐宋清在给你的药方上并没有这味药。而雪里青性寒味苦,一旦混入药中,除了微苦,效用并无差别。”
何止微苦,简直是要人命。
阿星心底冷笑,事实上,她也笑出来了:“那只是对于没有受内伤的人而言。对当时我这类内伤未痊愈的病人来说,雪里青不仅会延缓我的伤势,久而久之,更会使我的经脉堵塞。”
“但你见过药方,知道不是出于徐医工之手,怎还会怀疑上他……”漆少阳停止了烧的动作,仿若沉思。
“……对啊,不是他。”
话音落,阿星上前一步,袖底暗针再次放出,明晃晃的,朝着漆少阳的方向。
这一回,漆少阳不再依靠他的“好运气”,而是实打实的侧身闪过。
然后,他的脖颈处就感到了一丝冰凉。
身后冒出的声音恐怕比钢针还要冷:“漆世子,雪里青出自你手吧?”
雪里青并不是什么珍贵的药材,比不得雪域金莲线为皇室特供,更常作于平凡的补药之用。
而内伤者服用,轻则身体不适柔弱不堪,重则经脉堵塞爆体而亡。往往鲜为人知。
她是在商队时摸多了草药,慢慢想通的。
在商队里抓药排毒,她顺带找了点药治疗内伤,误打误撞发现了其中味道的不同。
忆起当时徐医工越来越保守的疗伤药方,和自己诡异自愈的内伤。她更是起了疑心。
起先她以为是药方的不同,为此旁敲侧击了一番徐宋清对于药方的记忆。
后来证实,药方没错,不过,每次都多加了一味药。
徐宋清不知她是阿星,只要不是牵扯到北狄事务,他大可尽数诉说。
阿星又花了好大一番工夫,再次兜着圈子,试探了首先应该怀疑的目标——徐宋清。然而这位医术并不高明的大夫,确实不知自己给出的药方被人篡改。
“当时徐医工为我疗伤,还有柏浩气在场,他们都知道我身中内伤。当然,不排除事后徐医工向你回话的可能。”
“徐宋清的确是北狄暗探,他对我的态度也让我知道我并不是北狄人。”阿星道:“你还是没有对我说实话。”
很好,她用她的实际行动表明,她的身份是由自己探查清楚,而不是靠旁人的一句话。
漆少阳颇有兴致的勾唇:“阿星,我说了,你就能信吗?”
他说了,她就能信吗?
阿星少见的愣了愣,的确,她失忆的这段时间,只能摸索着面对这个世界。漆少阳,是她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
然而因为种种原因,她不得不保持应有的警惕。
阿星紧攥着钢针:“你说来听听。”
“我并没有给你下药,反之,你喝下的药虽苦,却是没有雪里青的。”
阿星恍然:“你的意思是,你给药掉了包?”
偷天换日的灵感,恐怕来自于柏浩气!
阿星一点就通,她紧张起来:“你敢保证,一定是柏浩气下的药?”
她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掷出钢针的时候还不觉得,现下,手心里全然是渍渍的汗。
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这不是什么稀罕事。
阿星想得很透彻,不过是见她暗器在手,生命遭胁,故而及时改口罢了。
背对着阿星的漆少阳没想那么多,他气定神闲地闭眼配合:“那你杀了我吧。”
阿星:“……”
阿星咬牙道:“我知道你说谎,其实徐宋清真是北狄细作。说来还得感谢昨日那些刺客,毕竟一个死人怎会继续发号施令?那你呢?你也想成为一个死人?”
漆少阳慢悠悠睁开一只眼:“是以,昨日那些刺客被除,我以为你接下来就能够安然无恙。阴谋诡计侵扰不了你,毕竟你有足够安身立命的本事。只要你不再追求去往上京。”
他口中,能够施展的安身立命的本事,正指着他。
“你也太天真了。”阿星无所顾忌地冷冷道:“但凡能发展到要人性命的仇怨,必定是不死不休的。怎会因为一时的挫败,就轻言放弃?”
漆少阳一怔,如果没记错的话,身后姑娘才说过她失去了记忆。
阿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哼’声道:“我是失了记忆,不是没了脑子。”
漆少阳:“……”
说罢,阿星自然的卸了手上的暗针,轻佻的一翻白眼:“漆世子,你不会是看了这些密信,才发现其中的利害关系的吧?”
漆少阳保持沉默,如一座塑像般一动不动。
阿星对信上内容毫无兴趣,用脚指头想想,就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无非是暗暗指使探听金尘关驻扎将士,还有漆家父子的动向云云。
此前确认自己被偷偷下了雪里青,排除徐宋清,她怎会放过从来恨不得把她扔出金尘关的柏浩气。
更让阿星确认柏浩气凛然的杀意的,是那日化作个陌生女子被柏浩气所救。
对一个疑似北狄人,还能在匪徒及沙暴下仅受皮肉伤,神勇无双的女子,尚且那么温柔对待,她这样一个无害且无辜的失忆小女子,却要对她喊打喊杀。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她这张脸,哦不,有点歧义……是因为她是阿星。
柏浩气针对的不是将会迷惑乃至拖累漆少阳的姑娘,而是昏倒受伤的阿星。
至于漆少阳……
她知道暗害她的是柏浩气,深夜闹这一出是为了探听漆少阳知道多少。
阿星叹道:“多亏我因着徐宋清的药如同煎苦胆,清醒后一滴未进,否则今时今日,哪还有活蹦乱跳的我?”
漆少阳幽幽瞧她一眼。
阿星瞬间领会,安抚性的拍拍他肩膀:“也有你替我换药的功劳。”
“……”
对待漆世子稍稍试探,对待外敌阿星就要大杀四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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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北斗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