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缠着帘角,带着炭火余温里一点药香。
卫不辞醒得晚了半拍。
她一睁眼,就看见榻前纱帐半卷。姬如晦已经坐起,披着月白寝衣,发还是散的,像一团松开的雾。
姬如晦也看着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停留了片刻。
卫不辞的心咯噔一下:完了。自己竟睡得这样沉,起得比长公主还晚!
她从脚踏上一骨碌跪直,抱拳:“属下——”
“去准备早膳。”姬如晦淡淡开口,没抬眼。
卫不辞怔了怔,连忙应声。
走到门外,她才发现自己的心跳有些快。
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只是看到她披头散发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可那画面偏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与平日威仪冷肃的长公主判若两人。
早膳摆上时,殿里还静。姬如晦洗漱过,已经换上了繁复的朝服,手里端着一盏温热的姜汤。她像是觉得今日风冷,杯沿凑唇边的时间长了些。
【目标维持规律作息,寿命 1。当前寿命:367天。】
系统的提示音适时响起。卫不辞心头一松,几乎要喜形于色——太好了,这几日的忍辱负重总算没有白费!
自从那日莫名其妙开始与姬如晦“同寝”——尽管她只是睡在脚踏上——姬如晦的态度便似有微妙转变。不仅允她夜间近身,白日里也多是让她随身跟着,与第一日因意外触碰便被罚跪的境遇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见姬如晦态度似乎有所和缓,卫不辞的胆子也渐渐大了一些。她总会留心着,在下朝后,或是姬如晦批阅奏折间隙面露倦色时,装作超绝不经意地低声提议:“殿下,可要歇息片刻?”
但姬如晦的心思,像是握着一根看不见的绳,松一寸、紧一寸。
有时候会按她提醒,合眼小憩;有时候又把话当耳旁风,翻了两页折子,起身就去见政。卫不辞跟在后面,始终猜不透她的脾气——上一刻拒人千里,下一刻又像顺着你的手心落下一粒暖烬。
这般特殊对待,自然也落入了旁人眼中。
长公主殿下多年不允贴身侍从近身,尤其病后更是摒绝左右,如今却破天荒留了个影卫在寝殿内日夜随侍,连休憩时也容其近在咫尺……宫中的风言风语,便如同春日柳絮,悄无声息地飘散开来。
这些私语飘进耳中,卫不辞只觉得如坐针毡。
偏偏当事人对此不置一词,任由卫不辞将这一殊荣坐实。
这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在今日早朝结束,随姬如晦回到处理政务的承乾殿时,变得更加强烈。
殿内,小皇帝姬抱朴已在御案后端坐,而姬如晦则安然落座于一旁的摄政御座。
卫不辞照旧想退到殿外——她并不想窥探太多机密,她还指望活得长久些。再说了,即便真让她看,那些弯弯绕绕的公文她也未必看得懂,何必自讨苦吃。
“站住。”
姬如晦的声音传来,卫不辞的脚步立时钉在原地。
她感觉到两道目光同时落在了自己身上。
一道来自姬如晦,冰冷如常。
另一道,则来自那位小皇帝。
姬抱朴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毫不掩饰地好奇打量着她。
他早就注意到这个影卫了。皇姐一向不许任何人近身,连他这个亲弟弟平日都得隔着三步远,可这几日,这个叫望舒的影卫却几乎寸步不离。
宫里的流言,他也隐约听见了一些。
“皇姐,”姬抱朴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她为何在此?批阅奏折,影卫不是该在外面吗?”
“陛下,”姬如晦打断他,语气平静无波,“看折子。”
姬抱朴的脸微微涨红,似乎有些不服,但又慑于长姐的威严,只能低下头,闷闷地“哦”了一声,视线却还偷偷往卫不辞身上瞟。
姬如晦这才转向卫不辞,语气不善:“贴身影卫,贴到门外算怎么回事?”
“若都像玄武他们一般守在殿外,本宫要你何用?”
卫不辞无从辩驳,只能硬着头皮挪近。
这个距离,她能清晰地闻到姬如晦身上那股极淡的药香,混合着墨香,钻入鼻息。
她甚至能看到姬如晦执笔的手,那只苍白的手,指节用力时会微微泛白。
姬如晦似乎很满意这个距离,不再理会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奏折上。
身侧传来了很淡的皂角气。
姬如晦执笔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
她早已麻木迟钝的嗅觉,何时竟能捕捉到如此细微的气息?
思绪流转间,她忽然明白——这几日身体的松快并非错觉。那早该如约而至的、浸入骨髓的寒意与疲惫,竟真被什么无形之物隔开了几分。
可她早该病入膏肓了,遍寻天下名医也无能为力,难道眼前这薄弱的身影真有如此神通?
卫不辞心中还没理出今日这又是哪一出戏码,姬如晦的声音再次响起:“研墨。”
卫不辞看向那方已经快要见底的砚台,又看了看自己这双握惯了拳头的手,试图拒绝:“属下是粗人,不太会研墨……。”
姬如晦抬起头,眼里似乎有些惊奇:“影卫营,不教这个?”
“……属下愚钝。”卫不辞闷声认下。
姬如晦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朱笔,揉了揉眉心。
“本宫身边如今连个侍墨的宫女也无,只剩你了。”她语气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虚弱,“何况本宫这身子……实在乏力。”
卫不辞看着她那苍白的脸,一时竟分不清真假。
“殿下,属下真的不会。要不请希总管……”
“希声他们手脚太重,本宫不喜。”姬如晦淡淡地打断她,指了指砚台,“你来。”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卫不辞没办法,只好走上前,拿起墨锭。可她一个只会打架的现代人,哪里会用毛笔会研墨?
她不怵打斗,偏偏和捣这一池墨较上了劲。水多了,太薄;再添墨,稠得如漆;好容易调匀了,一滴没稳住,溅到她自己袖口上。
姬如晦侧头看着,连姬抱朴都看呆了,似乎没见过这么笨手笨脚的影卫。这样的人怎么当上皇姐的贴身影卫的?
姬如晦唇角极浅地动了一动,没有笑,倒像是轻轻叹了一声:“拿过来。”
姬抱朴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细白的手覆上来,按住她握砚的虎口,示范了一遍力道。
姬抱朴屏住了呼吸。皇姐……竟然主动去碰了别人?自从五岁之后皇姐便再未与他有过这般亲近!
“捣到这样。”姬如晦回身,拈起笔尖试墨,轻点折子上角。
卫不辞依言调整,尴尬得耳根微热。在姬如晦简短的指导下,墨汁总算渐渐浓稠合用。
未等她收拾妥帖,姬如晦又把一沓折子推过来:“念。”
卫不辞更僵了:“属下……不太识字。”
“影卫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废物?”姬如晦冷笑一声,“既然这般无用……”
卫不辞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被姬如晦丢出去,然后被影卫营抛弃,最后被抛尸野外……
及时止住自己过于发散的想象力,卫不辞赶忙找补:“属下其实也识得几个字。”
“那就念你识得的。”姬如晦不依不饶。
卫不辞拿起那本奏折,看着那满篇的文言和繁体字,只觉得眼前发晕。
“臣方靖卑奏。為北境漕渠,自滄州至洛水,渠成已月餘……然漕運不及預期,民多怨之……乞請賑濟、興水利事……”
后面几行字密密麻麻,她认得“河道”“都督府”等字样,但下一行那个笔画繁复的“纘”字,她实在没印象。
“怎么不念了?”姬如晦的声音忽然近了。
一股极淡的药香悄然笼罩下来。卫不辞一僵,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姬如晦不知何时凑至身侧,目光正落在她指尖停滞的那一行。
“是‘纘理河工’。”温凉的吐息几乎拂过她耳畔。
太近了——近到她能看清姬如晦鬓边碎发的摇曳,能闻到对方衣领间逸出的药香。
姬如晦不是最讨厌与人接触吗,为什么总是故意招惹她?
“啪。”
姬抱朴,手里的毛笔掉在了御案上,溅开一小片墨点。
两人的目光同时被引去。
“手、手滑了……”姬抱朴面颊绯红,赶紧低头去擦。
卫不辞被这动静惊得回过神来,声音干涩地跟着重复:“纘理河工……”
待她磕绊读完,姬如晦却没有立刻退开。那道视线从奏折移开,落在了她的侧脸和泛红的耳廓上,停留了两息。
姬如晦缓缓坐直,指尖轻叩案面,缓声道:“此折,乃北境巡抚方靖卑所奏。漕渠去年由工部主持开凿,如今渠成而运滞。陛下意下如何?”
姬抱朴怯怯抬头:“他想安插人手分一杯羹?”
“方靖卑当年在太学时,与殷戈是同窗。”姬如晦眸光微敛,“他才华平平,去岁他能补上巡抚的缺,全凭几位与将军府关系密切的御史举荐。”
她执起朱笔,在奏折上“专设河臣”四字旁轻轻一点:“如今借漕运不畅之机,他便可顺理成章地将殷戈一派的人安插进来,分走工部权柄。苏相的人把持工部已久,岂容他人染指?若准了,便是打了苏相的脸;若不准,殷戈便可借题发挥,称朝廷漠视边军疾苦”
少年面色煞白:“那……便不批?”
“不批?”姬如晦眼波微动,“北疆今冬若因粮饷不继而生变,这贻误军机的罪责,谁来承担?”
少年被问得哑口无言。
说完,她似笑非笑地转向卫不辞:“望舒,你有何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