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深处传来铁链拖动的声响,数十盏青铜灯整整齐齐排列在一起,火光在风中明灭不定。
暗七单膝跪在渗水的青砖上,黑色面巾随着呼吸起伏,露出脖颈处蜿蜒的暗红色刺青,那是宁王府暗卫特有的火纹。
他低着头,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地面,主人在上,作为暗卫不能直视主人的眼睛,这是他八岁就习得的道理。
宁王的声音从石阶高处传来,青蟒纹官靴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身居高位的人高高在上,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暗七。
“三日前他在醉仙楼的行李里搜到的药材掺着白棘秘制的玄蛇信子,他一定是要趁着白棘使臣前来朝贡的机会浑水摸鱼,绝对不能让他把这蛇信子送到皇城。”
暗七的眼睛掩盖在睫毛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潮湿的霉味混着远处刑具上的血腥气钻进鼻腔,从他的视角,只能看见王爷袖口金线绣的螭吻正在烛火中张牙舞爪。
他虽跪在底下,看似听着自己的主人发表着壮志豪言,心里却在想一会要到屋后的柿子树摘几个柿子吃,要入冬了,柿子正甜。
一会去吹吹风吧。
石壁渗出的水珠沿着锁子甲滑进里衣,渗出丝丝冷气。
“属下记得那楼兰商人。”
他终于开口,许久不开口,声音像是生锈的刀刃划过砂石一般沙哑。
“属下看到他喝酒时,手上带着的戒指,绝非凡物,像是王府前些日子流失的那批财宝中的翡翠戒指。”
暗七话音未落,暗处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两个暗卫拖着浑身是血的犯人从侧门经过。犯人脚踝的铁镣在地面划出断续的血痕,侍从赶紧赶来清理地面,血水被冲成淡淡的粉红。
王爷伸手拿起石案上的匕首,刃面映出他眼底跳动的幽光。
“这个人,必须死,本以为他只是一个小虫子,没想到还有这能耐。”
闪电顺着小窗钻进暗室,瞬间的明亮照亮石壁上的抓痕,沟壑里嵌着半片断裂的指甲,还有干涸的血迹。
曾有个胡人俘虏用指甲生生抠穿了墙面,他的血肉溅了一墙,侍从折腾一个下午才把墙上的肉碎抠干净,但那渗透到墙砖里的血却怎么也刷不下去。
“七日后子时乌拉尔会西去郊马场查验新到的战马。”
暗卫统领站在宁王身后恭敬的说。
王爷将羊皮卷扔在暗七脚边,卷轴滚开时露出用朱砂勾勒的西域地图。
“那乌拉尔与那些官员串通,意欲在这么关键的日子给我捣乱,如果我的计划因为你们的失职出了任何闪失。”
他的眼睛里闪烁出刺骨的寒意,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暗七盯着地图上鲜红的白棘标记。去年春天他们截获过相似的密信,当时藏在信里的药粉毒死了好几个暗卫,那乌拉尔是一个用毒高手。
“属下定不辱使命。”他俯身时,后颈突然传来细微的刺痛。
暗卫统领的银针正悬在命门穴上半寸高处,针尾系着的红绳缠着三根白发,那是上个月因多话被割喉的癸字组暗卫的头发。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外貌特殊的暗卫,发白如雪,但武艺超群,只会在特殊情况下出手。前些日子不知道哪里惹了主子不快,被暗卫统领的银针直指命脉,死在当场。
上个任务失败,宁王整船财宝丢了个彻底,他一气之下惩罚每个暗卫受这针扎之刑。
暗卫统领是个暗器高手,虽然武艺算不上顶尖,却凭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术被宁王看上,提拔为统领。
暗七退出地牢时,守门的独眼老卒正在油灯下擦拭铜铃,铃铛内侧的暗褐色污渍,分明是经年累月的血迹干涸后的颜色。
“师傅,我要去执行任务了。”
暗七低下头对着那老人说。那老人没理他,暗七也就像往常一样直接离开了。
师傅在几年前就得了疯病,神志不清,虽然已经不能回应他的话,暗七依旧还是照旧和他打招呼。
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师父是怎么鞭打自己的。
暴雨倾盆而下,暗七已站在飞檐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一个果子,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果子,他本来是要去摘柿子的,只是那棵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了,明明他晨间还看见过那棵树的。
没有柿子吃,暗七随手在一个摊子上拿了颗看起来不错的果子,那个摊主看他想吃霸王餐刚抄起扫把要把他赶走,一抬头就看见眼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灰瞳男人,他的皮肤煞白,面无表情,却一身杀气。
暗七转过头看他,摊主被那冰冷的眼神吓得赶紧假装没看见。
暗七站在乌拉尔住的客栈对面的房顶上,远远的看着他。
乌拉尔寝室的琉璃窗透出暖黄光影,西域紫草的气味混着女子娇笑飘散在雨幕中,一片歌舞升平。
他摸向腰间的蛇形软剑,突然瞥见檐角悬挂的青铜铃正在左右摇晃,铃铛无风自动,暗七的眼神瞬间凛冽起来。
袖箭擦着耳廓钉入门框,暗七反手将剑柄抵住来人肋骨,这个特殊角度能最大限度化解铁衣劲的反震力道。侍卫长的袖箭擦着耳廓钉入门框,箭尾缀着的细碎银铃仍在震颤。
屋内的人也听到外面的动静,屏风后传来陶罐碎裂声,想要逃跑的侍女被自己裙裾绊倒,新酿的荔枝酒在青石板上蜿蜒一片。
“美人,你着什么急,我又不会让你受伤。”那个赤发的外族人用轻松的语气调笑着,眼神却直直看向暗七的方向。
“运功,起势!”侍卫长突然暴喝,周身筋脉如蚯蚓蠕动,身边的手下也像他一般浑身经脉显现。
暗七旋身点出招式,速度之快,让剑光在空中绽出裂纹。
他铁灰色的瞳孔突然收缩,后撤时精准踩中了池畔的活砖,整座水榭骤然下沉,惊得锦鲤跃出水面,桥上的敌人尽数落入水中。
软剑差点贯穿他咽喉,暗七再次闻到了熟悉的紫草气息,混合着屋檐滴落的化骨水腥气。那剑上果然有毒,乌拉尔会用毒,身边的手下也是如此。
远处传来三急一缓的打更声,此时还未到寅时,这是他们的暗号。
暗七的招式越发凛冽起来,打得敌人难以招架。
侍卫咽喉喷涌的朱色在墙上凝成点点红梅。
暗卫统领伸手拭去玄铁爪间碎肉,腰间铜铃发出商音,这是他们清场完成的暗号。
暗七停在绣金蜀锦门帷前,掌心凝气方才推门,防备着门后的暗器。
檀香混着火折的余烬被风带到脸上,暗七却连眼都不眨一下。五步外拔步床仍垂着绡帐,一个香囊突兀地挂在梁上,有水珠从那香囊滴下。暗卫统领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雨水,却见水珠在掌心凝结,轰的一下炸开。
“不对,快走!”
统领突然闷哼跪下,乌金面甲缝隙渗出紫黑血浆。暗七早有防备,没有靠近那香囊。
在他身后,第三、第六位暗卫的瞳孔不自然放大。
床内窜出一个高大身影,绡帐挡住他的脸,手里拿着一把弯刀,直取暗七面门,但暗七的剑还是更快一步,他的攻击被暗七牢牢挡住。眼看形势对自己不利,那男人单手一甩,浓重的药味充斥着暗七的鼻腔,暗七下意识挡住鼻子,却还是被呛得咳嗽不止。
高大的男人趁他走神的功夫,像一阵风一样消失,暗七想追,却因为吸入大量的药粉,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看着他逃走。
暗七奋力抬起手射出袖剑,灯柱轰然倒塌,灯油洒落,沾上火星,香囊开始燃烧。
毒药被烧尽,可中毒的暗卫却活不过来,直挺挺的躺了一地,脚慢一些后来的暗卫震惊的看着这幅场景,“暗七,这是怎么回事?”
暗七撑起自己的身体,拾起妆台上那枚翡翠耳坠。
他下令让身后的手下将这屋子里搜查一遍,可疑物悉数收起,返回王府交差。
不久,地牢中。
暗七的锁骨钉渗着血,玄铁倒刺在琵琶骨上凿出的伤口,渗出青紫色的血水。宁王把玩着银色匕首,刀尖拨开他身旁的少年,少年消瘦的身体缓慢砸在了地上。
少年眼睛无神的眯着,新烙的黥面,受刑时被活活烫进皮肉的印记此刻正渗出诡异的褐色液体,这是东海洗骨草混着腐心草制成的药液,涂到身上只会加速血肉腐烂。
殿外石砖地泛着暗红色的水光,三刻前处决的暗卫尸首正在烈日下浮胀。
蝇群拥聚在一颗头颅的眼眶处,那是最早求饶的酒楼掌柜,他为了多挣点钱向乌拉尔暴露了他们的行踪,五步外的虎头铡上还粘着带血的碎肉,随着风微微颤动。
暗卫统领的绢丝手套拂过暗七的脊背,镂空铁球坠入他颈后的血洞。
“咔嗒”一声机关响动,几百根浸过蛇毒的钢针在皮下绽放成倒莲状,钢针里装满蛊虫虫卵,要想取下铁球,轻则失去武功,重则一命呜呼。
“暗七,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属下不知。”
暗七上下唇瓣轻轻张开,没有一丝异常,似乎身上的伤口仿佛不存在一般。他的眼睛始终冷漠,仿佛一把没有感情的利剑。
“因为你足够强,失去你会是王府的损失。”
“下次蛊虫发作前斩下乌拉尔首级……这次他摆了我一道,害我损失那么多人手,我不可能放过他!”
侍卫统领自觉地用帕子从罐子中取出蛊虫,轻轻的放到了香球里。蛊虫顺着伤口钻进了暗七的血肉,这难以忍受的疼痛终于让暗七的嘴角动了动,但也仅仅是难以察觉的呼吸声而已。
暗七被灌下几大碗活血汤,多余的药液顺着脖颈流到衣服上,混着身上的血,狼狈不堪,周身血管凸起。
阳光照射在伤口处,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听见侍卫统领对宁王的低语:“好赖还能有些用,留着他吧。”
暗七的眼睛动了,他把视线放到了地上被阳光照亮的地砖。已经干涸的血液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像是凝固的生命。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但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那寒霜一般的双眼没有被阳光刺痛,只是因为周身温热的血液再次流动,才缓缓转动。
他的眼神扫过暗卫统领,又落向宁王,眼珠一动不动,像蛰伏的蛇,藏着冰冷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