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妇欲言又止,娇羞样不减妙龄少女。胡谙也是大度,晓那老妇知错悔恨,不愿为难:“您安生养着。”
虽不知这老妇为何凶神恶煞,但人非一朝一夕变恶,定有缘由,亦或执念。她不愿道,胡谙也不便过问。
见其毫无怨尤,老妇骤觉无地自容,似怨似悔道:“哎呀呀——我这老婆子真该死!老天就不该任我活着!为何不收我……”
人疯疯癫癫,话也莫名其妙。若真一心求死,怎死不得?在这怨天尤人,活似做戏,尽显虚伪。但转念一想,若真是天不收她,她又活意寥寥,那也极其可悲。
胡谙敛衽坐于床边,不语凝视。老妇被盯得不自在,收敛支吾道:“我……我……”
方才吵架,戟指怒目,势比关公。现下却若夹尾巴狗。招恨又招笑。胡谙无奈舒眉,一笑置之:“我不怪你。”
那老妇却瞠目摆手,神色飘忽,不知在思忖些什么,长吁道:“我先前被那挨千刀的砍伤了腰,整日佝偻。为了生活,我拼命讨好城中人。却换来无端骂名!啐!既如此,我便做那恶妖,见谁不爽就骂。谁若是欺我,我便讹他!叫满城风雨,无人敢近!”
老妇呶呶不休,眸中止不住的得意。而悻悻然之下,却满是忧伤:“还是做恶人自在……”
此话一出,众人不耐霎时一扫而空。白七浮眸色沉沉,抱臂若有所思。胡谙则摇扇否认:“非也。恶非恶,善非善。婆婆归根结底是善的。”
闻其言,老妇愕然而视,而承接她的是胡谙莹亮诚挚的双眸。她义正又不乏温柔:
“善的定义很广,目光所及,尽是无边。世人分正邪,观善恶。神明仙道为正,妖魔鬼怪为邪。视救死扶伤为善,纵火烧杀为恶。您觉得此意此理可对?”
在场几人纷纷认同,不觉有错。但胡谙却摇摇头,依旧柔声细语:“此理太虚浮。苍生敬神,神赐福为正,若是不赐福,‘无用’‘邪神’的帽子便扣下。供神的是苍生,骂神的也是苍生。”
此话一出,众人立改黑云罩顶,垂眸沉思。胡谙则接着道:
“一个好人做了坏事,世人会道‘画皮画虎难画骨’。一个坏人做了件善事,世人会道‘浪子回头金不换’。所以,什么是正邪善恶,谁能真正分清?不过是刻板印象罢了……”
老妇闻言,眸子亮闪闪,张口却无声,如鲠在喉。似乎急切地想表达什么,却学识有限,看似参透其意,实则一知半解,始终未触及根本。
胡谙会心一笑:“莫轻易下结论,尤其是对人的结论。风来树摇,善恶难分。万物万相,不昧良心,便是自己的善。且……人世涛涛,苦海无边,您已然做的很好了。”
话落,老妇微颤,一滴清泪随眼角淌下。她无神喃喃,白鬓斑纹缓缓褪去,青丝润肤取而代之——榻上老妇骤变妙龄少女。
胡谙大惊,白七浮则迅速挡其身前。
这少女容貌大变,眼角多颗红痣,头上冒出两只狐狸耳,着实娇俏可爱。她眸子莹然泛光,不可置信抚摸自己脸颊,如梦初醒道:“我……我为何在此?”
见她懵懂,胡谙隐约不安,试探道:“姑娘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此话一出,顿收白眼。那姑娘傲娇道:“我是玉昭晓啊,是不是你们将我绑来的?我明明在……明明在……”
她愈来愈小声,喃喃不知想些什么,蓦地骇然道:“王郎呢?王郎呢?”
玉昭晓疯癫抓起胡谙手臂,却被白七浮打掉。她不解,又恍然大悟道:“是你们!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歹徒!抓了我的王郎!”
她环视四周,视线落于胡谙。许是觉得她最温柔,最好欺负,便疯魔般奔向胡谙。
“啪!”胡谙一记耳光下去,玉昭晓霎时惊愕。“啪!”第二记耳光下去,玉昭晓眼神清澈。
两掌下去,玉昭晓双颊通红。胡谙睨着自己手掌,暗暗悔恨下手过重,汗颜正欲开口,却被白七浮抢了去。
“谙谙手可有打痛?此等小事何须亲手……”
话未道完,胡谙猛捂白七浮唇,朝玉昭晓汗颜摆手:“姑娘清醒些。”玉昭晓被打本就委屈,再加上白七浮这不分青红的烧心话,胡谙真忧玉昭晓会做什么出格之事。
道完,胡谙又觉此举有失礼数。偷瞟白七浮,却对上一双含情戏谑的眸子。她霎时惊悸颤栗,体若遭电击,慌忙挪目松手,尬道:“抱歉……”
见其羞怯,白七浮兴致更甚,嗤道:“无妨。定是我说错了话……谙谙也是为我好。”
此话由里至外皆为楚楚可怜之意,但其神貌却不见半分委色。对此,玉昭晓白眼翻上天,捂脸嗔道:“腻歪滚一边去。大庭广众,不知羞耻!真恶心,呕——呕——”
闻其言,胡谙慌忙摆手:“不不不,姑娘误会了。”
白七浮则不屑一顾,嗤道:“当真是人如其名,玉昭晓——愈来愈招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王郎长王郎短,到底是谁不知羞耻?”
对此,玉昭晓不恼反惊:“你怎知我未出阁?”话落,她与胡谙双双睨向白七浮,二脸错愕,莫名其妙却异身同心地好奇。
白七浮扫了眼胡谙,散漫嗤道:“我猜的。”
见其并非通天眼,玉昭晓霎时松气,再次回到高高在上的状态——趾高气扬,鼻孔朝天:“你们将王郎放了,金银珠宝定不会少。”
“什么?”胡谙兀自思忖,心中五味杂陈。两掌下去还不清醒,情爱脑真可怕。罢了罢了,如此痴情的人也算可贵。
她扶额苦笑:“我遇见你时,你乃玲珑王狐狸,是个花甲婆婆。”说来话长,白七浮大手一挥,玉昭晓往日所作所为皆浮于空中。
历历在目却殊然陌生,玉昭晓兀自喃喃:“王狐狸,王?我同王哥哥姓,难道我们已然成婚?甚好甚好。”
她愈天真,白七浮愈心慌。此事怪异,疑点重重。玉昭晓与先前老妇判若两人,颇似封魂压神。而玲珑城于妖主脚下,若是生出夺舍之事,那自己颜面何存?
“你原先住于何处。”
玉昭晓不喜白七浮,觉其冷傲难近,极具压迫。本不愿理会,却鬼使神差开口:“离华都。”
话音未落,三人便身处离华。胡谙颤眸,知白七浮神通广大,却不知竟这般高效。
离华都死气一片,天上的鸟都不见一只。胡谙蹙眉思忖,此等落后小城,玉昭晓是如何给得出金银珠宝?
游观玉昭晓,茫然失色:“这……这是何处?”
不待白七浮作答,她倏然向前奔去,左观右望,终在一高宅驻步——“玉府”。
瓦砾堆中隐见朱门旧迹,虽蛛网蒙尘、墙皮剥落,但其占地之广、檐角之高,仍显昔日大宅风范。
院门虽合着,但未上栓,一推便开。院中荒草丛生,全无落脚之地。中央赫然立着三碑
【家主玉明】【玉明之妻陆离】【玉明二子玉期】
其中玉期碑与其他两碑相隔甚远,空隙可再立一冢。墓志铭刻的字歪歪扭扭,若是专人所刻,那真是深仇大怨了。
胡谙凑近,指尖轻拂石印,细细品读。玉昭晓却如何都不肯靠近,紧蹲于墙,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面壁思过:“劳烦……劳烦两位观完告知……谢……谢谢了。”
“已然看完。”胡谙走至玉昭晓身后,轻拍其肩告知。胡谙步子很轻,若幽灵般,玉昭晓被吓得不轻。
先前她面对白七浮那般“歹徒恶匪”丝毫不惧,如今竟怕起鬼魂,民间常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这般骇然,颇像亏心事做尽之人——一点风吹草动便大惊大骇。
胡谙倒未过多怀疑,酝酿片刻,道:“墓刻,玉明年三十五而卒。”
甫一开口,玉昭明瞠目惊道:“什么!你确定没看错?”她霍然起身,腿迈开,犹豫片刻又收回,垂眸低声道:“抱歉……继续讲吧。”
方才未顾虑太多,现下观之,这玉明还真是玉昭晓的父亲。胡谙眉目郁郁,沉重道:“彼君十五高中,英才之姿,一时无两。入仕后一路精进,终居宰辅之位,遇不公之政,直陈利弊,全心为民请命。膝下有一女一儿,日子和乐滋润……”
玉昭晓听得欣慰,眸子若星。
而胡谙却越道越小声,底气愈来愈弱,后干脆闭口不言。她思绪万千,瞧眼前姑娘的单纯样,后面的话怎么都开不了口。
“多谢。”玉昭晓莞尔,难得的温柔。
见其如此,胡谙莫名愧疚,硬着头皮,视死如归般:“但……天妒英才,其三十五遭左迁三回。寒冬无衣食,去凿冰抓鱼却不慎坠湖,尸骨无存……”
虽道命途多舛,人生不如意事,十有**,但此等落差,或多难以接受。玉昭晓扶墙,蹲夷于草莽,心若坠崖,嘴角强扯弧度:“多……多谢。”
年轻叛逆,勇追爱而离家,也不知她是如何来到玲珑城,也不知她顶着“王狐狸”混沌过了多少年。再次回家,却只见石冢,儿时富饶家乡成残败无人之荒城。昔日不顾一切也要奔赴的爱人也不见所踪……
桩桩件件,窒息无比。玉昭晓却异常平静,蹲坐片刻霍然起身,细细观摩墓志铭。
若道玉明为天妒英才,那么其妻陆离则是天诛地灭。陆离乃家中嫡女,父亲宠妾灭妻。年仅三岁便丧母,婚姻也是媒妁之言,诞下一女,落下病根,全城无医可治。后生下二子,元气竭尽。因家道中落,丈夫离去,女儿不见踪影,儿子也夭折。白发人送黑发人,苦活于世。买不起墓,为刻墓志铭,一人磨石刻字,硬生生刻盲刻瞎。
胡谙心止不住地痛,她自开门起便知,院中三冢面向门,意在等女归,等玉昭晓回家。但玉昭晓在外也是受尽委屈,过得并不如意——原先养尊处优的千金历经沧桑,被折磨成疯疯癫癫的恶婆婆,哎,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白七浮无声无息靠近胡谙,轻声道:“浮生若寄,盛衰有数。谙谙可想知道那姑娘失忆缘由?”
还是要努力更文,这几天没啥灵感,天呐[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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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爱人浮华,归处念旧郎【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