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骊不在的第二日,帝和依旧是跟了过来。看着屋内他认真批阅奏章的侧影,心里是甜蜜也安然。我替他放下门帘,把这几日的帐清了清,便在柜台上铺开绒垫,拿出一套上好的足银嵌八宝头面仔细欣赏起来。这头面是不久前刚收来的,看那客人也没有要当回去的意思了,我便估摸着多少钱卖出去才是笔好买卖。
看着看着,银子光滑的平面上突然反出个模糊的人脸来,我抬起头——
竟然是那日在悟峒山上遇到的花妖!
她正低着头,也看向那头面。
“我瞧着,三十五两正好,你觉得呢?”她抬起眼,妖娆地向我一笑。我诧异地瞪着她,见我半天没有反应,她反而笑意更浓:“这样算来,我们竟也是大半个同行。”
“你找我,有何事吗?”我低沉地问道,她身上的气息令人很不舒服。
“我可不是来找你的!”她嗤笑一声,“我要找的”手执折扇向屋内一指——“是他!”
“采采,怎么了?”闻声,帝和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看到那紫衣美人的一瞬间,高大的身形僵住了,手里的奏折也落在了地上。
那美人笑盈盈地迎过去,拾起折子,娇柔地重新放回帝和手中,“九天子,好久不见,可是想我想得紧?”说着,便是搂上了帝和的腰。
我只觉得胸口像是被谁打了一记闷拳,看向他们,大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谁知帝和竟是不理会我,就那样任由她抱着。
“这个人,可是我的。”美人对我勾魂一笑,眼里波光诡谲。
“什么意思?”一股强大的烦躁不安向我袭来。
“他呀,”美人说着,柔荑抚上帝和的胸口:“欠了我的债。”好一幅千娇百媚的姿态。
“什么债?”我咬牙道,狠狠盯着那双不安分的手。美人只是笑着,不再言语,而是挽起帝和的左臂——
“九天子,这里太吵了;不如我们出去找个幽静宜人之地,单独叙叙。”
说罢,便拉着他向门外走去。
“等等!”我追了上去,牢牢抓住帝和的另一只胳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欠了她什么债?”
那美人竟是攀上了帝和的脖子,眼中波光流转,在他耳边轻轻问道:“什么债呢,九天子自己告诉她吧?”
我感到手中的胳膊剧烈地一颤——
“采采,放手,回宫去。”
这是第一次,我从帝和的声音里感受到了冰冷。
但我怎么可能放手。“不!”
哪知他竟是用力将我的手甩开来,厉声道:“回宫去!”我望着他,分辨不清此刻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只觉得是那样陌生。
那美人得意地道:“跟你说了,他是我的!”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控制不住地哭吼:“到底是什么债?!”
美人回首对我粲然一笑—— “情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店里的,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坐上轿子的,更不记得是何时回到宫里的。一切的一切,令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思绪冗杂如麻。但有一件事情,我却算是想明白了。阿骊说错了,她可不是什么花妖,她是天上的神仙。
这一晚,落雨了,我抱着被子等了帝和一整宿。
夕阳下,悟峒山,长亭内。
“你竟然敢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说出那样的疯言疯语!”华服的男子暴怒地吼着,手里紧紧攒着美人的衣襟,将之狠狠击撞到亭柱上。
“咳咳咳……”银发的美人咳出一丝血,露出一个娇艳的笑容。
“九天子,我劝你还是松手吧。我尊你是客人,才不动手。否则,就凭你这身凡胎□□,怎能奈何得了我?”
帝和身形一僵,将美人放了。缓缓地垂下了手。
美人顺了顺了紫袍的褶皱,手指捋着银发,冷笑道:“你那么着急地让她回宫,是怕我伤她吧?放心,对于那种毫无仙根的废物,我是不屑于亲自动手的。”
“沉殷!”帝和眼中聚满怒意。
“以前只是听得传闻,以为是什么绝色佳人,能把我们骄傲的九天子迷得鬼迷心窍,此番一见,不过如此而已,啧啧。”并不理会他的怒意,诡仙自顾自地说道,嘲笑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你敢伤她半分!我——”即刻被打断:“你能把我怎样?要记住,你现在可不是什么九天子,没有任何仙法。”诡仙沉殷阴柔地笑道:“只有一张老了不少的脸。”说着,拿起折扇就要抬起男子的下巴——
“啪!”帝和一把将那折扇打飞了出去,厉声道:“你所为何来?”
沉殷不恼,轻一弹指,那扇子便自己飞回袖中。收起笑容,他阴沉地看着帝和:“关于我们那笔买卖,有三件事要告诉你。”
“说!”
“这第一件事,”诡仙眼中寒意甚浓,徐缓开口:“七七四十九劫,你这最后一劫,便是劫在这栖陆妖山。”
高大的身影猛烈地震颤,似乎支持不住般,猛地跌坐在石凳上。
“你居然还在自欺欺人?为惩戒你的因情丧志,天帝老头为你设的可都是战劫。其实你早就察觉到最后一劫是那栖陆山了,不是吗?”沉殷阴柔一笑,继续道:“只不过那山也是你宝贝小妖女的命,灭了山,就等于灭了她。若不是因为她,去年你早该踏平屠戮了那妖山!”
石凳上的身形冰冷僵硬,纹丝不动。许久,空洞的声音才传来:“还有呢?”
“至于第二件事嘛……说来惭愧,小仙在此先给九天子赔罪了。”说罢,沉殷竟是向着帝和行了个大礼,“小仙学艺不精,有愧师门。保你千年记忆,已是法术耗尽;为了留这第十世记忆,便折了你的阳寿,损了你的康健,所以这一世,你活不过三十五岁。”
“啪嚓!”男子面前的石桌竟是被生生劈开,化作两半,在尘烟中倒落在地。
眼眸中浮现出令人惊骇的神色。他牙关紧咬,痛苦恼恨地看向沉殷。
诡仙丝毫不惧,完全无视眼前的景象,平静地道:“我沉门向来只做自愿买卖。你可别忘了,留你的记忆,已是逆天之举。使用这种仙法,会有折命减寿的后果也是明明白白写在契约里的。你对此可是心知肚明!前九世不也是一生病痛折磨的短命鬼吗?这一世不过又少了几年而已。刚才那声道歉我也只是客气,可别太拿自己当回事!”
男子的右掌开始滴血。
“而这第三件事,要想让我告诉你,是有条件的。”盯着那血,诡仙戏谑一笑:“这条件嘛……早就听说你现已是封地为王,在这人间也是何等尊贵。不如带我回你宫中,让你老友我也同享这凡界的荣华富贵!”
“你好大的胆子!”帝和双目赤红,猛地起身,滴血的大掌狠狠扼住诡仙的脖子——
他对手中人的恨意早已决堤,但脑子闪现的仍然还是那抹娇小的身影——采采,采采尚还以为这诡仙是个女子,方才狠心离开时她已是哭了,如果再将他带入宫中,她该如何做想?而自己又不得将真相告知于她!
“你……咳……你可要……想……清楚了。”就算被用力掐着,沉殷依然是扯开一个诡异的笑容,“怎样她会……更痛苦?是,咳……是让她以为你……新宠幸了一位美人,还……还是让她知道……咳……你为了记住她……已将仙命当与我沉门……若栖陆山此劫不破,四十九劫未满……一旦凡尘寿尽,你便是……神魂俱陨,灰飞湮灭。”
帝和倏地松开手,诡仙瘫倒在地。
他心底腾起无边的绝望。如果让采采知道天牢里的那笔交易,她怎会受得了?!
抚着胸口大喘着气,沉殷抬头望向面前石塑般僵直的男人,阴沉道:“十五日后,便是你人间生辰。你派轿来这悟峒长亭,迎我入宫。一旦入宫,这第三件事,我自会告知你。”
男人仍是一动不动,目光似铁地盯着他。
诡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神色莫测地笑望着他:“你当我真稀罕你那人界宫殿?若无我每夜渡与你仙气扶助,一旦过了三十四岁生辰,你便会病势冗沉,再也不起,到时想什么都是无望。”说完,狂笑一声,将折扇一转,便消失在亭外淅沥的雨雾中……
这一晚,帝和在山间听着雨声,在石凳上坐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