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这天,扶桑阁重新挂牌开张。只不过从琅城搬到了阳都。火红的挂鞭“哔哩啪啦”,碎屑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宛如点点桃花。我和阿骊并肩站在门前,笑着迎向看热闹的人群……以及妖群。
“是采采的店,当然要来捧场!”
“采采,我特意穿了红褂子,祝你红红火火啊!”
“采采,我十年没下山了,今天为你来了!”
……
“小没良心,这店也是阿骊的!”雪玄突然跳了出来,一幅义愤填膺的模样,叫得最欢的那三只妖怪登时吃了他几颗嘎嘣脆的毛栗子。我扑哧笑了,斜眼偷偷瞄了瞄阿骊,只见她面色平静,这次竟是没有拿眼神剜雪玄。
日暮黄昏,真人群慢慢散去,只有化为人形的妖怪们还叽叽喳喳地留在铺子里。
此番我没让帝和来,一来不想他的身份引起太大轰动,要是让人知道这扶桑阁与初景王有关,还有人敢与我做生意吗?二则我也是实在怕妖怪们受惊。
“采采,我要当这个!”
“采采,还有我的!”
“先看我的!”
妖怪们兴奋地挥舞着高举的手。“蜘蛛丝不能当,□□卵也不行……鱼眼睛更不可。”一遍遍地解释着,我和阿骊已是口干舌燥。看着妖怪们失望的脸,也是愈发头疼。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各位!”我敏捷地跳上柜台,用力拍了拍掌:“本店新开张,感谢各位亲友捧场!今日我们不做买卖,只讲感情。”说罢,蹲下身去一把拉过符骊,将钱袋子塞进她手中,又在耳边低声附了几句,她笑着点点头,便拉着雪玄出门了。
妖怪们不明所以地仰视着我,我笑道:“请各位帮忙,将桌椅摆好。小店略备薄酒,等下大家务必要赏脸!”
除了开当铺赚钱,请人吃酒吃饭便是我最大的乐趣了。今日娘家人肯为我捧场,不能因为做不了买卖而扫了他们的乐子,一定要让他们吃饱喝足了再回去!
店厅内,椅子一溜排开,围绕着花梨木大圆桌,桌面正中摆着一口紫红的大铜锅,旁边靠着两坛中山酒。桌子摆好后不久,阿骊和雪玄也回来了,手中的大篮子里花花绿绿,装满了菜蔬鱼肉。妖怪们登时欢呼起来,手忙脚乱地帮忙切肉洗菜,将一盘盘涮料摆上了桌。
铜锅里的水开始沸腾,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通红的炭火明晃晃,照映得每张充满期待的脸都喜气洋洋。窗外,月华初上,细雪悠然飘下。
酒宴刚要开始,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这么晚了,怎还会有客人?”阿骊看向我,疑惑地问道。我摇摇头,心下也是奇怪。铺外已是挂上打烊的牌子。等了一会,敲门声又起,坐的靠近的蛇妖离欢起身,一把将门打开——
门外,一袭玄袍的男人立在白茫的地里,周身落了一层薄雪。
借着月辉看分明了那张脸后,我傻眼了;妖怪们更是纷纷惊呆了,许多筷著僵停在桌上半空中……
他怎么来了?!
不请自入,男人缓步踱入屋内,伸手解下玄袍,轻轻抖落上面的浮雪。抬眼,淡笑着看向满桌目瞪口呆的妖妖怪怪们。
“是初景王!”离欢距他最近,看得清楚,一声尖叫后便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妖怪们纷纷逃离了桌子,惊恐地向后撤退。
我赶紧冲到帝和面前:“你怎么来了?!”他加深了笑容看着我,温柔地道:“这么晚不回宫,让为夫很是担心。”说着轻轻揽上我的腰,“不过,”他继续说:“看来你夫君我在此不受欢迎啊……”离得太近,我都能感到他说话间带着外面的寒气。
妖怪们团团围成一圈,瞪大了眼瞧着我们。
“你一个人来的吗?”大庭广众下如此亲密,令我很不好意思,试着推开他。
“嗯,走过来的。”他暗中用力,反而将我拉得更近。“一直等你,未曾用膳。不会是想将为夫赶走,饿着肚子再一人冒雪走回去吧?”他俯地更低,贴在我耳边轻语道,语气竟是有些撒娇;而他呼出的寒气冰得我一个激灵。
“哪有哪有!”我赶紧跳开,尴尬地连忙摆手,不再去看他,而是转向妖怪们,大声安抚道:“请各位放心,今夜他是一个人来的,并没有带兵!”听到“没有带兵”,妖怪们发出阵阵细细簌簌的议论,气氛似乎不似刚才那般紧张了。
“也没有佩刀。”他立在身后,重新揽上我,淡淡地补充道。
“也……也没有佩刀!我证明!”说着我便在他腰间一阵仔细摸索,力图消除妖怪们的恐惧。再抬头,发现他眼里波光流转,我赶忙将手收了。
这时阿骊走了出来,仔细看向我们:“雪玄,请你闻闻。”过了片刻——“是,没有兵刃之器。”雪玄肯定地回答道,“也没有杀气。”他鼻子最好,妖怪们定是都信他的。
抱成一团的妖群开始松动,有几只胆大的重新摸上了桌,剩下的也陆续被我和阿骊或请或抓地按回了座位上。帝和坐在我身边,他旁边空了一排三个位置——无人敢坐。
“大家敞开了吃啊,不要客气!肉菜管饱,酒水管够!”我站起来乐呵呵地招呼着,绞尽脑汁倾尽地主之谊。妖怪们终于开始动筷子,但每次夹菜前还是会不时瞧一眼帝和。我看着他,那一双眼睛也正牢牢盯着我,满是深意。这目光看得我是头皮发麻,干脆一把夹过两片涮羊肉放进他的碗里,“吃吧吃吧。”他笑了,轻道一声:“夫人真好。”低头仔细地夹起那肉片,慢慢放入嘴中,细嚼慢咽起来。
这话说的!好像我以前没给他夹过菜一样?不过仔细想来,此前皆是二人私下之举,在这大庭广众下,确实还是第一次。
桌上的氛围开始变得愉快,妖怪们吃着难得一尝的美食,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刚才分明已晕死过去的离欢现正满头大汗地吞着牛肉片,烫得不时吐出分叉的舌尖;我那邻居赤尻马猴的尖牙里卡了肉丝,顾不上剔,又在锅里一阵翻抢;甚至连阿骊都笑逐颜开地在跟雪玄说着些什么,眉目间难得一现的舒展。
突然,一阵怯怯的声音传来:“采……采采,我想涮蟾蜍卵,还有鱼眼睛。”心里咯噔一下,我低下脸,看向桌角处一个矮小的影子,他擦了擦挂在嘴边的鼻涕,“我本盼着在这里换成银子给我娘,谁知都没当出去,带回去我娘肯定要骂我,就想涮着吃了,我想吃,但是……”吸了吸鼻子,小妖怪滴溜溜的大眼睛害怕地瞧了一眼我身边的男人。
坏了坏了,我心想。自己倒是无所谓,在栖陆山的日子里这些东西早就吃惯了;但帝和可不一样,平日里他用膳都是何等地精贵讲究,怎可能接受往公用铜锅里放蟾蜍卵?!可是……我也不愿拂了小妖怪的兴。
思绪尚是一团乱麻,哪想到帝和的筷子已是伸了出去——稳稳地夹起一颗蟾蜍卵,在锅里轻涮了两下,便放入了口中——
“嗯,不错。”
我傻了眼,妖怪们却乐开了花。他们发出尖锐的嬉闹声,对着帝和又笑又夸,举杯敬酒,气氛愈加沸腾融洽。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他神色不变,依然是笑着看向我。
在一片热气腾腾笑畅菜美酒香的氤氲中,我心情大好,觥筹交错间,不由得多饮了几杯。脸上开始微微发热,眼神也迷离了。突然,手中的杯子不知被谁抽了去,身子陷入温暖的怀抱,耳根一阵暖潮—— “从前竟不知夫人如此好酒量。”我迷蒙地睁开眼,看见他眸子里奇异的光。
接下来的记忆都模糊了,只觉得好像被谁抱起,抱着我的人与阿骊说了些什么,妖怪们传来暧昧的笑声,那笑声又渐渐离我越来越远……
沁凉的夜风吹散了一丝醉意,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帝和怀里,被锦袍裹得严严实实。他抱着我走在无人的大街上,正朝着宫殿的方向走去。锦袍里面很舒适暖和,有晨间朝露般的气息。
我抓着他的单衣,“醒了?”他停住脚步,俯下脸,目光温柔地洒下来,又让我染上三分醉意。“符骊会安顿好他们,你不必担心。”
“帝和……”我唤他。
“嗯?”他俯低下头。
“谢谢。”
他笑了,并不言语,只伸手替我将脖子处的袍子掩得更紧:“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