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石屋外的墙上,举头望向苍穹中一弯眉月。
门“吱呀”一声开了,雪玄垂首走了出来。“她睡了。”他的声音枯哑,冰凉似如水夜色,“小妹,陪我坐坐可好?”我点点头,跟着他走到竹林边的石凳旁。月辉投照下,地上印着参差斑驳的竹影。
“阿骊她,不能酒后饮茶。”看着雪玄落寞的侧颜,我没问就这个话题继续顺下去,而是直接问道:“严嘉,是谁?”
他抬头望着月亮,过了片刻,方轻声道:“阿骊的丈夫。”我浑身一震。“怎么,你也以为我就是她口中的‘夫君’,是吗?”他转过脸来,哀伤地一笑。“小妹,阿骊很喜欢你。她不会介意,我告诉你的……”
很久很久以前,彼时,阿骊还不是现在的阿骊,而是一只刚刚修道成妖的小赤狐。她刚可自由变幻人形那会,正逢乱世当道,民不聊生,田无寸苗。但她不是孑然一身,而是与另外三只妖龄较小的狐狸生活在一起。那三只小妖狐法力不足,经常因为没有吃的而饿得奄奄一息。为了生存和照顾它们,阿骊不得不时常出去偷窃。但她从不取金银,只盗粮食。
一日,饿得眼冒金星的阿骊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突然听见一处朱门大户的后院里传来鸡鸣声。她心里激动,一时竟忘了化成狐更为方便,反而依着人形翻墙入户,抓了鸡便再迅速翻出。谁知因为饿得虚弱,终不如想象中那般敏捷,竟失足从墙垣上掉了下去,就要摔倒街道的石板路上。
这一掉,并没有跌疼在地,反而落入了一个怀抱。
男人衣着华贵,长身玉立。轻轻地将她放下,皱眉道:“姑娘,偷窃不好。”漫天鸡毛中,阿骊手里牢牢抓着正猛烈挣扎的鸡;柳眉剔竖,指甲掐入他的脖颈,狠狠威胁着:“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要是敢报官,我杀你全家!”男人处之怡然,波澜不惊地看向她:“你若真是急需,这鸡你且拿去。每日巳时,到这户院后门,自有你要的东西。只是,莫要再偷了。”说着,轻轻替她拂去头上的几根鸡毛。转身行了几步,便消失在这户高墙的门内。
原来,他竟是这院子的主人。
那晚,阿骊和三个小妖狐终于喝上了热腾腾的鸡汤;只消再晚一点,这三只小妖狐就活不过夜了。第二天,阿骊又寻到那户宅院,果然如他所承诺那般,后门微启,推开可见一方石桌,上面摆了一日所需的粮油米面和菜肉。
此后每日,她都会去那门内领取食物,依着这样的帮助,她和三只小妖狐才顺利存活下来;但却是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
直至一天,当她如常到达那处宅院时,却发现朱门上被贴了刺眼的封条。
街上传来阵阵议论——
“这严府也风光不再了。”
“还不是那严嘉严老爷自己造的孽,好好的官不做,非要进谏些大逆不道之言。”
“可切莫这么说,严大人不也是为了咱老百姓吗?”
“太过孤高耿直,才遭此横祸。举家贱卖为奴,充了徭役,实在可怜啊……”
入世不深的阿骊听着人类的这些议论,似懂非懂,虽还模糊,心下却能认定一件大事:那个好看又善良的男人,现在正在遭苦受难!
那时,阿骊并不懂什么叫做报恩。她没读过书,更不识字,不晓得什么“滴水涌泉”,“结草衔环”的大道理;但是直觉告诉她:她不能让他孤身一人遭受磨难!
费了许多口舌,阿骊打听到那个叫严嘉的男人被卖为苦役,发配到胥觅山采石。
由于吃得饱,三只小妖狐的法力见长,已可修成人的形态,阿骊叫他们做:大宝,二宝和小宝。她很快便收拾好本就不多的家什财务,带着三宝向胥觅山出发。
在尘灰漫天的采石场里,她再次见到了严嘉。彼时他已没了华贵的衣裳,穿着破旧汗湿的役服,正弯着腰在干活;那张脸还是那样清新俊逸,眉眼里满是不屈不挠。“严公子!”她唤了一声。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她笑着迎了上去,握住他的手。身为狐狸,她不懂什么闺中矜持,男女有别;只是觉得眼前这个满脸汗水的男人,就是她想要的。
起初严嘉婉拒了她,“多谢符姑娘好意,但严某如今自身难顾。”阿骊才不管这许多,只凭着心里欢喜,每日给他送饭递水,拭汗遮阳,甚至帮他一起搬运土石。无论他怎样冷漠无视自己,她就是不走。终于有一天,当她放下土石抬起头时,看见阳光下他对她笑了。
以后的日子,就算再苦也是甜的。
白天里,他做苦役;她替人浆洗衣物,做采茶女。夜里,她把做工换来的茶叶泡与他喝。
严嘉最爱品茶,却绝不喝凉掉的茶。以前在那深宅大院里,何曾差过阳羡、瑞龙、双井的飘香……其中又有多少讲究?但他却说:“阿骊泡的茶最香。”她知道,他不是说谎。在这凄苦的日子里,一缕悠悠的茶香,便足以唤醒多少温暖的希望。
冬日里,梅花开了,严嘉最爱红梅。“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他总会对着那飞雪红梅,喃喃念着一首诗,但阿骊听不大懂。一日,他对她说:“阿骊,我教你识字吧。”她雀跃地点头,好不欢喜。无钱买纸墨,他们便用枯梅枝在雪地里书写笔划着,哪怕冷得直跳脚,都是快乐的。每次学完,严嘉总会握住她冻红的手,温柔地放入怀里,用那坚实的胸口替她捂热。
他们的婚礼很简单,只有三宝见证。她告诉严嘉:这是他的小舅子们。
新婚之夜,没有凤冠霞帔,没有红烛金帐,但却有他火热的眼眸与诚挚的誓言。于她而言,已是心满意足。
日子本该这样清苦却宁静地幸福着。然而,战乱又起,随之而来的是可怕的饥荒。
胥觅山本是被朝廷所弃之地,战火燃起,大小官员早已卷着银子逃走,留下无助的灾民和苦役们。很快,山间饿殍遍野,刨坟盗尸屡见不鲜,接着便是人人相食……
因为修行还算深厚,全家只有阿骊尚有力气外出觅食。严嘉和三宝则已是饿得没有办法下床。看着严嘉深陷的眼窝,听着三宝发出细弱的哀嚎,阿骊心如刀绞——自己修炼多年的法术在此刻竟是毫无用处!
这一日,她一大清早便上山。在残阳如血时,捕到了一只野兔,虽然那兔子也是瘦得皮包骨,却是终可以让严嘉他们吃顿肉了。要知道,这山早被饥民挖空,平日里仅能找到几只虫子和几根野菜充饥。
她兴奋地向山下冲去。
月色下,破旧却温馨的茅土屋笼着一层朦胧的雾气,窗间依然灯火微摇,空气中却隐约浮动着一丝血腥味。她心里惊惧,猛地将门推开——
赫然只见地上一大滩鲜血!在那片血里,两只尖耳的小狐狸正趴在地上,用锋利的牙齿疯狂地撕啃着什么,脸上细长的绒毛已是被血浸得通红。
她刻意不去看那滩血,而是转身望向土墙的角落——被妖法定住的小黑狐狸跪在那里,嘴巴被抹布堵着,满脸泪水。
她麻木地走上前去,一把扯掉它嘴里的抹布。
“不能吃,不能吃!你们不能吃他,你们不可以吃他!”小黑狐发出凄厉的哭嚎。
“都要饿死了,人形都维持不了,还有什么不能吃?再叫便连你也吃了!”“要死你自己死,我们要活!”顾不得抬起头,血泊里的狐狸仍聚精会神地继续啃咬着面前的骨肉。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突然变得很轻很轻,放佛没有形体的魂魄。手中一软,得了活命的兔子趁机跳下地,消失在门槛外。
慢慢转过身,她模糊地看见,血泊那端的墙上,靠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曾经是个人。他的胸口被撕裂开来,内脏早已被掏空,露出白森森的肋骨。那滚烫的胸膛曾经温暖过她的双手,点燃过每个浓情的夜晚……而今,那里的血已经流干,凝固的血壳在烛火间泛着幽暗的黑光。
眼眶枯萎凹陷,那双早已凝滞的眼珠里,充斥满了惊恐,不甘,痛苦,和憎恨……
他的嘴保持着大声呼喊的形状,嘴角淌出鲜血,滴答落在地上形成朵朵红梅……却是再也发不出声音。
屋内长久的寂静,只有黑狐小宝嘤嘤的哭泣声。
突然,她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这笑声放佛能震碎铁壁铜墙。地上的两只狐狸惊恐地抬起头,可还未等它们反应过来,霎时剧痛,脖子已被“咔嚓”咬断,鲜血四溅!两颗头颅骨碌碌地滚到墙角,四只滴血的狐眼难以置信地牢牢盯着面前那赤毛绿眸的妖怪。
她已然化作一只巨大的妖狐,赤毛绿瞳,双眉雪白。转向墙角弱小的黑影,露出染血的尖牙。黑狐小宝瑟瑟发抖,往后退缩。那骇人的绿瞳盯了它片刻,竟是转头而去,一声长啸后,她背着男人残破的尸首,冲进了茫茫夜色中……